商影雲整個身子都種地裡,如今卻拔出個腦袋出來,像先人鑿井,趕忙喊後人享福那樣歡欣。
“望枯!這會兒坑都填好了!快跟上啊!”
望枯:“來了。”
與風浮濯萍水相談閑話,素是前言不搭後語,又少有回音。
望枯自認風浮濯碰着自己這不記事的,是他福分。
風浮濯也跟上,忽而反将一軍:“那望枯姑娘呢,為何會來此地。”
望枯大言不慚:“先前在皇宮背屍犯事了,被他們抓回磐州審訊,需途經祉州,所以來了。”
風浮濯聽罷,再不多語。
商影雲東瞧西看:“一個人嘟嘟囔囔什麼呢?快些進來,指不定能趕在子時前找到出城路。”
望枯身輕如燕,學着僵屍雙腳并攏的模樣,屈膝一跳,就此墜入坑中。
頭頂亘古月漸行漸遠,但望枯身後卻跟着挾來皎潔的佛,因此她每行一步,都有這盞長明燈為她畫影子。
前頭那些開路的士卒們,也算勞苦功高,手中卻獨有一把旺火,人人摸了個遍。誰人哼哧一嚏,火也滅個徹底,士卒們在甬道中争相推搡。
風浮濯暗自呼出一縷風,漁火點大的星子複燃成簇,還亮堂百倍。
商影雲哪知有神幫扶,氣息再稀薄,也能被他掰開了講:“祉州有佛祖庇佑果真不一般啊,阿蓑落這三尺高地兒竟毫發無損!阮瑎就不行了,人還在前頭躺着呢!哎喲——”
最後這聲變調,不往十萬八千裡外去,而逃入望枯的耳——軍鼓都無這般震人,險些以為他遭了天大的罪。
而實則,隻是前方何人停下,苦了他這吊于隊伍最末卻不看路的人,商影雲前腳踩人鞋,後腳就翻成車轱辘,就此百轉千回,一頭栽進前人背上。
人們亂成河,湍急直下,再覆水難收。
風浮濯隻顧搶回望枯一妖,但又慶幸是率先将她搶回。
——望枯咬他事小,不論名節與否,他都可将此爛進棺材裡。可這些男子,一身銅骨,若不慎跌入其中,望枯如此嬌弱,恐怕又要落下三兩道疤。
他想到此處,面不改色放出結靡琴,命其再往臂上引傷一刀——即便女子尚在人間低人一頭,他理應垂憐,卻也不該以此佛身,窺度蒼生。
望枯見他如此,輕撚裙衣,靈動翩跹。
望枯:“仙君,我身上并無新傷啊。”
那他為何又要自添傷口?
風浮濯一如尋常:“好,結靡琴倒是長進了。”
莫非,是怕結靡琴弦化為利刃的風會殃及到身旁望枯?
望枯:“……”
她不明白,風浮濯行事為何總有莽撞。
非他所想,為黑;為他所想,即白。
像是,從未有人告知風浮濯,他也為此間一筆循規蹈矩的濃墨,氤氲青天,禦風萬裡。
但行錯事,也無人唾棄。
商影雲連滾帶爬退居風浮濯身側之處,哭喪着眼,煞白着臉:“完了,完了完了,這下真完了……”
望枯:“前路如何了?”
商影雲:“找着阮瑎了,還找着好些活人,但……”
能讓商影雲難以啟齒,已是惹人驚懼。
商影雲吞咽口水:“這些活人,埋地多日,餓極了眼,趁阮瑎昏迷不醒,便将他腿肉割下……吃了。”
吃了?
人吃人?
荒唐。
望枯:“商老闆,你們非要自相殘殺不可嗎?”
壓心底的疑慮宣之于口後,望枯隻覺人間再好,也有城府猜忌,事事都要掂量清。不似妖界各個生着一根筋,除卻暢快,便是坦蕩。
商影雲不快,望枯是妖是鬼已無從考究,但既然來此人間讨差活,何必這樣泾渭分明,自恃高人一等:“哪裡自相殘殺了?眼下是亂世,他們心善多年,這回卻餓狠了,定是……”
話至最後,他聲息漸停。
他貫通古今,才知危急存亡之際都可自相殘殺,但唯獨上善若水的祉州百姓不可。
——他們就是百年前,一神佛割血續命換來的祉州。
這聲“言不由衷”,他說不出口。
望枯輕歎:“商老闆,那你呢,他讓你成了階下囚,你為何還要救他?”
商影雲貪生,才千方百計将望枯拉入泥潭。而今卻動了恻隐之心,要以兼愛自居。
那望枯又算什麼呢。
商影雲頓挫難言:“……我也,不知。”
望枯就此繞開他,向洶湧人潮擠去。
隻見甬道中央,有兩方人劍拔弩張。
士卒多是身強體壯,與望枯為同屬一方。彼方則為一家老小,約莫七人,火把上橘黃楓色剛好填去他們凹陷的兩頰内。
“諸位餓了這麼久,若放我一人過去,我自當翻山越嶺為您尋來吃食……隻求,您放他一命。”打頭陣的士卒唯恐将他們惹惱,隻敢迂回說辭。
佝偻老頭腹部顯骨,雙眼下吊,圓頭猴身,餓了這些天卻也中氣十足:“在你們來之前,便有人為我們尋來素食,喂來人血了,但素食不管飽,喝血也不止渴。因此,我們隻有吃肉才可存活。”
望枯目光越過幾人肩頸,落在站在另一頭的風浮濯。
定是他所為。
士卒:“好,好,您要什麼,我們都能尋,隻是稍安勿躁,讓我過去才有一線生機……”
老頭闌珊搖頭:“無用的,天下地動,良田盡損,而鬧饑荒,官家怕來日吃不飽飯,天價收走滿城家畜與時蔬,方圓百裡都不會有肉可買。”
可哪怕是最近的潆州,也要跨越百裡,加之返程舟車,少說半旬,多則一月。
到時,阮瑎已被食得骨頭不剩。
望枯勞煩旁人借過,大步上前去,掀開衣袖:“好說,讓他們帶走阮瑎,吃我的肉。”
衆人驚懼,涼氣倒抽。
周旋來去也争不出個所以然,望枯聽着厭煩,不妨快刀斬亂麻。
望枯喜土,便是深埋多日都不死不休。過往走獸又喜食她身。人雖不知足,肚量卻僅有那些,至多是毀些皮囊。況且她如今拜柳柯子為師,來日修煉得當,亦回當初。
“望枯。”
一人聲,冷若雪。
一佛現,蟾光輝。
風浮濯空靈輕喚後,随即在凡人間顯了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