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催人老,時令也老。
而商影雲早已成家,像誤入溫柔鄉似的,東躲西藏,什麼都不敢擡頭看。
望枯拉住飛揚的紙張,赫然寫着井然狹長的燙金字。
古怪的是,望枯卻一個也不識得。
她拿去商影雲看:“商老闆,這是什麼?”
商影雲随意掃去兩眼,抓耳撓腮:“什麼鬼畫符,我也不認得……”
“啊——啊——啊——”
适時,一聲女子啼血驚叫潑天而去,又近在咫尺,要烙印在耳腹上,逗弄信仰如擂鼓而震顫。
商影雲如臨大敵,拉着望枯站去門外,反複提防隔牆耳:“……沒聽錯罷?這皇後宮内的叫喊除卻公主還能有誰?可這麼大的動靜,為何無一人過來?”
望枯忽而想起那日背屍,也是聽到一聲驚叫,便再無然後。
像是以聲鑄鬼牆,不允升天之時。
如今活人所喚,又摻了哭喪,與鬼魅而較,竟有過之而不及。
而恰好這時,陡然無聲。
隻聽得端甯皇後一人步聲,又輕拍襁褓孩提的脊,邊哄邊往外走:“不哭不哭,蘭兒莫要怕,母妃在呢……”
商影雲拉着望枯連連節退。
隻因他聞到背屍人最為知悉的味道——
血。
而後,端甯皇後倩影緩緩現身,古楸樹呼出的風,卷起滿屋字畫。
像漫天大雪。
她緊緊抱着懷中染着大片血的襁褓,滿目依戀地輕吻。
端甯皇後這才悠悠攤開手,給望枯看去:“蘭兒,莫要怕生,就給他們看一眼。”
隻此一眼,商影雲渾身戰栗,不敢喘息。
那是,被扒幹皮、渾身裸露血肉、活着嘗此痛、婆娑淚眼也無法褪去,眸色依舊蔚藍的公主——
不過一面之緣的釀蘭公主。
望枯異常靜默:“您為何要這樣做。”
——敬以山楂糕,才留一絲禮。
端甯皇後卻眼含熱淚,話說得急切、毫無章法,與昨日那病秧子判若兩人:“做什麼?哪裡做?本宮怎會對蘭兒下此狠手呢?”
望枯長歎一聲:“……”
果真不打自招。
旁人越是不言語,端甯皇後就越是心亂,急于證實自己無錯:“無妨,望枯,你隻是不懂本宮的良苦用心。本宮查閱古籍,這些年倦空君隻在天災現身一回,百魂同天時現身第二回,第三回,就是送你們來停仙寺時。”
她的眼中,倏爾閃爍明媚:“能把他請下凡,蘭兒就有救了。”
望枯:“釀蘭公主會出事嗎?”
端甯皇後語帶哀求:“或許會,或許不會……但,望枯,本宮聽聞阮瑎的部下都說你與倦空君一見如故,他對你言聽計從,定是有法子的,對嗎?”
望枯偏頭不看,悄然攥緊右手,掌心紋發燙:“我沒有。”
端甯皇後踉跄跪坐,目中閃過一瞬恨意,卻被她零碎成殘秋:“不可能,本宮的探子不會有錯,望枯,你在騙本宮。如今祉州,人間煉獄,内憂外患,朝廷貪官私吞那麼些救災糧,若無倦空君,難民們怎會還在沙坑中苟延殘喘?”
原來,他們遠在紅牆,卻什麼都知道。
但他們目不在此,在火樹銀花,在酒池肉林。在一處閑愁百裡安的碧海藍天中,做場隻瞻彼此的春秋夢。
但他們同樣在等着,等着倦空君的眼,從瘡痍人間疾苦,一躍高塔上,挽入宮闱的不老笙歌。
果真,最毒是人心。
望枯愈發斬釘截鐵:“我并無法子。”
端甯皇後強裝鎮定踱步思忖,忽而喜上眉梢:“還有法子的!若本宮拿你當誘餌呢?倦空君定會來的!”
望枯又沉歎一息。
難怪總說她與她女兒相像。
原是已經謀算好逆天改命的買賣了。
她聲若大雪落得輕,再散去萬家燈火:“随意。”
商影雲:“望枯,你……”
望枯打斷:“無妨。”
任人擺布不是第一回,皆已無妨。
端甯皇後喜極而泣:“好,甚好,望枯,你真是個好孩子。”
但越是這樣謬贊。
越是讓望枯骨頭反長,生出晦暗逆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