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鬼使神差地擡手看身。
蒼翠的筋是巫山之脈,煙灰的膚是巫山的天。
因活山而鑄,卻以死身相待。
望枯不動聲色背過手去:“皇後娘娘察覺到了,為何直到太後生辰宴才想着粉飾太平。”
端甯皇後:“本宮是凡人,宮女、奴才也是,哪怕聖上亦然,無人看得見它。況且,十二峰的修士都找尋多日,人又談何容易?”
但有此心,已是不凡。
望枯:“因此你要以邪制邪,讓八十條命為釀蘭公主擋命?”
端甯皇後又舉原詞:“傳言不假,毒血澆花辟邪也好,将童男童女放走天邊也好,都是本宮聽信的讒言。如今,本宮也為半死之身,今日定會殒身此處,隻是讓你替本宮粉飾惡行,非本宮之願,你要明白,有些人哪怕死在深宮,也都身不由己。”
她橫着無形擔子的肩松泛些許:“……不過,今夜用的煙火隻是太後的陪葬屍,并未再害他人,你且寬心。”
言盡于此,空無一人的皇後宮、與聖上的貌合神離、滿屋不認的字、侍女詠婉的過分得體、先發制人剝去人皮等等諸事,就都有眉目了。
隻因她太想取勝了,凡有一線生機都要參上一腳。
望枯信這世上真有亦正亦邪之人。
她再未發問:“皇後娘娘,至夜了。”
鋪陳再多,戲已登台,便也不會草草收場。
端甯皇後閉上眼:“望枯,本宮若有你的三分膽識,也不至今日這樣進退兩難了。”
望枯:“既已做了,就大方做全。”
她摘下一枝枯木,讨角宮燈借火。
再義無反顧向擺在牆沿的煙花燎去。
“轟隆——”
第一聲花火,是山花爛漫時,銀白菊似的花瓣糜爛出灼目的紅。
但第二回看它的望枯,已然沒了興緻,隻悶頭點燃下一個。
端甯皇後跌跌撞撞跑來:“望枯,先等等,良時未到,會惹人耳目的——”
望枯仍是懼火的,但她跑得過分快了,以至懼怕之緒都未追上。
千樹萬樹同開夜空,映照人臉,卻各顯猙獰。
到底是鮮血更勝一籌。
直至煙花了盡,望枯平步端甯皇後身前:“倦空君不會來的。”
不會為了端甯皇後。
不會為了紅牆宮院。
更不會為了她,望枯。
她昔日看不見魂魄,而今倦空君沒來,都徘徊此空,各領一星——
隻怕要引出霍亂。
望枯既然都聽完她想聽的了,自然要想法子離開。
可禍不單行,從四面八方湧入一些士兵,剛好把望枯圍在正中心:“奉聖上之命,速速處決挾持皇後、攪亂太後喪禮之人!”
曾聽聞,端甯皇後姓慕,單名一個若,有杜若花的凄美之意。
而望枯來解——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取自納蘭性德《木蘭花令·拟古決絕詞柬友》)
端甯皇後慌亂向前,一雙手微微攏開:“望枯,來我這裡,我不傷你,快過來。”
稱謂一換,望枯能正眼看去,又或是鍍來一層母性的華光,粲而是真。
望枯隻是邁進兩步,刻意在長槍上劃破手背,再攥拳向天。
萬千野魂聞了血氣,朝望枯之身橫沖直撞。每魂一入,就是散來一股風,并非像前幾回那樣毫無所覺。
起先她還不厭其煩,被撞一回,就踩着碎步。待到數量多了,心頭像被壓了一塊石頭,氣不通,話不順。
像箭雨,像冰錐。
通通落在望枯脊梁骨上,亦或摧殘着其他。
直至最後一個魂魄入體,望枯雙膝灌鉛,身子也跟着跪倒——
一百八十個。
人有三六九等,貴命活一世不易,所以殉葬的賤命就理應比生辰宴還要再多整整一百個嗎?
好似,過火了。
那些遊魂也聽得懂她胸腔中的怒,忽而在她身體裡互嫌擁擠,擠壓她的五髒六腑。
亦或,妄圖将望枯取而代之。
她成了無處安放的一滴水,仰躺在百之間。
形形色色是天地,墨守方圓是人。
亂得望枯不知自己可還活着。
她想——
早知如此,何必貿然行事。
到底是拜倒宗門腳下,竟也有心逞英雄。懼怕什麼亂魂毀了人間?都與她一個下等妖毫無瓜葛。
她如此想着,竟如此順遂她的意。
其中一魂,兀自撕裂她的脊背逃了出來。
更甚者,還有三兩遊魂跟在後頭,唯恐要再回望枯身中。
望枯背脊生瘡,後衣暈開一朵扶桑花,她得以大口喘息。
她四目清明,深明大義通通抛去九霄雲外:“給我……一把劍……給我……”
誰人不忍,扔下一把貼身短匕首。
望枯奪過來用力握緊。
第一刀,斬在自己腕心上。
她謹記《練氣》扼要——氣息大亂時,方從筋脈斷開。
而後,又有幾縷數不清的魂随風碾出。
望枯痛即靈醒,乘勝追擊,胡亂在身上留傷。一處不放魂,還有另一處,即便臂膀劃了足足十多道傷口,也無法安撫七上八下的心,她隻好拿肩頸、大腿開刀,幾十個遊魂呼嘯而過——
她的身,就是死了也不允旁人奪去。
軍中、江湖都不乏武功蓋世的,但如此狠心的不常有。
這樣下去,不必旁人封喉,也可自戕亡身。
望枯卻隻知喜。
再傷幾回就能解脫了。
可眼下,她刀起時,卻不落——
隻因一人用手箍緊她腕。
何人驚呼:“他、他是如何來的!”
端甯皇後的聲,欣喜若狂——
“倦空君降世了!”
既是倦空君,是嗅古木沉香,是有濟世之風。
可為何握人這樣緊。
望枯也知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