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象園的主子一走,聽學的姑娘本不該留下,但偏生今日來了望枯這外來客。于是各個按捺不住好奇,分出一波圍她身前站,另一批挨着牆角尋樹杈,隻為将她打撈起來。
苗疆女子名喚苗狸,還真有貓兒脾性,極是嬌媚,黃瞳中像是劃了道口子,大眼卻有規律地撲閃着:“你從哪裡來的?我用了許多法子都出不去,莫非你真是萬苦辭流落在外的朱砂痣?”
“苗狸姑娘,萬苦尊說的很明白了,我們毫無瓜葛。”望枯不接斷木,自行爬起,擰着因泡水而皺皺巴巴的裙裾,長歎一息,“至于我怎麼進來的,适才也說了,我生而不幸,無論是人是物,經我之手都會毀了,結界也并不例外。”
苗狸眼冒金光:“你毀了結界?用的什麼法子!快教教我!”
其餘後妃湊來一塊:“當真?”
望枯退後:“……不當真。”
有一名雙目發白的惡鬼,麻布衣裳繡着紙錢,卻不蓬頭垢面,用那墳頭草挽起的發髻,極為幹淨,而嫣紅的胭脂,像是它生前吐的一口血,宛若胎記劃開唇角,駭人卻端莊。
她所過之處,寸草垂首。說話也如步子,踉踉跄跄:“能有,我們,惡鬼,晦氣麼。”
望枯細數“軍功”幾條,字裡行間滿是不在乎:“有的。人間因我陷于危難之間,十二峰、巫山因我頻出差錯,天道也知道我惡事做盡,總想毀了我。”
原想替她們敲響退堂鼓,不曾想,姑娘們卻炸開了鍋。
“太好了!來我寝宮别院裡住好不好!我是在磐州河裡失足的冤死鬼,不慎吞了河底兩百個幹骨,就此成了白骨妖,别看我這皮囊美,養起來卻相當不易……到時,你要什麼,我給什麼,隻需每日借我幾分晦氣、助長修煉即可!”
“你嘴快就是你的麼!先給我騰騰地罷!小藤妖,你來我寝宮,我才不像她這樣,把意圖都挂在嘴邊了!待到你住的滿意了!再歎修煉好不好?”
前者口齒清晰的,是白骨魔頭,名為白缰;後者帶了口音的,是萬年惡靈,名為失危。
而原先那惜字如金的惡鬼,名隻一個“茴”字:“不,我的。”
苗狸叉腰憤懑:“慢着!你們不得分分先來後到麼!她是我苗狸看上的人!”
“論先,不該是我在最前頭麼?”挽莜一瞬不瞬緊盯望枯,“我可不圖别的,就圖你坐在我宮裡都賞心悅目。姑娘,我們尚且還不知你叫什麼呢?”
“……”
她們含着笑意,雙眸直勾勾往望枯身上挂。而望枯蓦然不知所措,胸腔裡脹得厲害,竟蒸紅了她向來無波無瀾的臉。
——下山這麼些天了,望枯還是禁不得旁人一句誇。
而今甚至是好多句。
哪有招架之力。
望枯不安時,五指會緊攀袖口:“我名為望枯,讀錯了也無妨。姑娘們的好意,我心已領了。若姑娘們不嫌,我可每日換個寝宮留宿……如何?”
姑娘們三兩相視後,一拍即合。
“聰慧啊——那就這麼定了!”
……
總道萬苦殿後宮佳麗三千人,雖是誇大其詞,但也擔得上“美人如雲”。那日萬象園裡聽學的妃子隻不過是冰山一角,沒來的才占大頭,共有九百六十七人。
有些是萬苦辭看她可憐,才帶回宮中分一口糧;有些入宮三百年,萬苦辭才知她姓名;有些是扮豬吃老虎,純粹想讨點好處。
挽莜、苗狸等人,正是這第三類。
她們明面百般讨好萬苦辭,實則卻借天道發揮,将堂堂尊上批得一無是處——還要人手抓一把葵花籽大談徹談。
“跟在萬苦辭後頭的天道劫雷可算是回來了,這都要歸功于望枯呢。”苗狸敞亮,卻不會嗑瓜子,隻懂亂嚼一通,“不過望枯還有所不知我的過往罷?我那苗疆故裡被毀,我就此成了這世上唯一的不死蠱人,本想四海為家,奈何裝成人,人不待見,裝成妖,妖上下一心,這才被迫來了魔界。”
挽莜柳腰一扶:“也并非什麼妖怪都上下一心,我看青丘山就喜歡你這樣水靈的!奈何,我早些年蠢笨,給個瞎子騙了,尾巴斷了個幹淨。青丘長老覺得我無用,還想給我獻祭給祖賢,我怕死,便跑出來了。”
白缰努嘴:“但萬苦辭好生沒用,既不能讓我們嘗嘗味,又脾性古怪,自以為是……你何必讨好他呢?”
失危這尖嘴利齒,最有市井氣:“是啊!那《女論》寫的什麼東西麼!早八百年就會的東西還要他一個大男人教呢?真當我們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呢?嘿喲!可真有意思?”
挽莜抿唇:“萬苦辭沒用是沒用了點,但有錢,魔氣豐沛,若能與我雙修,我定要将他吸幹了不可。”
不怪後妃們心生怨憤,放眼坐地幾萬裡的魔界,都由萬苦辭一身擔着,他才總被半死不活的陰氣蒙面,想必極為分身乏術。
但萬苦辭卻是出了名的嚴于律人、寬以待己,什麼好處都先往自己身上攬,疏忽後妃們,與此心生間隙。更不知,他這後院養了一圈兒心如明鏡、能馳騁沙場的“須眉女将”。
望枯打心底喜歡與她們來往。
她一一收起畫上王八、沾了瞌睡唾液的《女論》,還将頁腳捋直了,摞在手邊:“萬苦尊的考量并無有錯,大家是曆經千帆才來到此地,善于僞裝,知曉對錯。但在人間,這樣的女子比比皆是,曆經千年也不知悔改,若我還能返去人界,定能派上用場的。”
幾人陡然無言。
望枯做什麼都太過認真,誰曾不動容。
失危搖頭晃腦:“……行,依我來看,你不必常将晦氣挂在嘴邊了,你的命可好着呢,碰上我們這群遊手好閑的女魔頭,還能幫你多抄幾本。”
望枯淺笑:“嗯,多謝。”
茴坐姿闆正,眼下卻微不可聞蹙眉:“望枯,你的傷。”
四下俱靜,衆人随她指點,視線彙去她頸上三道遮不去的疤。
挽莜氣急:“也是賴我,一時演過頭了!對不住對不住!”
白缰:“望枯并未怪你,倒不妨想想法子……如今已有七人用魔氣為她療愈,為何仍是好不了呢?”
七日過去,傷處結上血痂,愈合了個大概,望枯卻不敢輕易撓癢。若用布匹遮擋,又怕悶出問題。而魔界遠隔千山外,久埋無邊地底,萬苦辭出了名的事不關己,早已斷了人間的是是非非。
望枯:“無須挂齒,但我也有話想問挽莜。宮中那麼多人,他未必誰都記得,若人人都不願走,他也強求不得,為何你要如此急功近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