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你怎的了。”
一記靜聲,掀來風浪。
緻使望枯少有亂了方寸,隻好伏身垂首。
——太像了。
曾聽苗狸道,茴生前脾性潑辣,如今話說得慢,是被幾個堂表兄合着算計的。他們趁一個夏日未央的夜,治住她手腳,一杯杯石灰水往她喉嚨裡灌,待她再不動彈,就此分完母親生前留于她的嫁妝,與自己含辛茹苦賺來的血汗錢。
這些人惡事做盡,又怕背了她的孽債,不利前程功名。便請來一道士,在她墳前做法三天三夜,為的是遏制她化為厲鬼,索活人之命。
而今,當她斷斷續續的話連成一線後,那望枯近在眼前的天上人,好似施施然歸來她身旁。兩袖盈香,帶着溫熱綿軟的雪,輕撫她面龐說,“你瘦了”。
分明隻一句活在迷思裡的寒暄,望枯竟鼻頭發酸,頭顱低得更狠了些。
平生第一回鹹淚劃過,她難忍無言,需靠掐疼手心憋回去。
人世間之于她,或虛情假意,或袒露心扉,但對她好的人也不在少數。望枯無須掰着指頭算,也能占滿兩個巴掌。
但曉撥雪就是不一樣。
觸沸湯即涼,貼夜雪卻熱。
茴與她的相像之處,也在此地。
隻是将全天下年幼的女子當作少時的她,呵護着、愛憐着,不知索取着。
再教會她們,從未挂于嘴邊,卻兼愛人世的膽識。
這樣一個人如其名的人,下過這場驚世駭俗的雪後,被忍冬花銜在蕊裡,不舍化去。
而今的望枯,也有一問。
明知此趟是渾水,為何執意拖曳她殘碎的身呢?
莫非,隻是為了她。
在魔界,遍地即是麻木不仁的鬼魂,隻是閱曆頗深的,才會駐足向天一探究竟。偶有血性的鬼、魔,也會喊着“快躲好”“快離開”的字眼,可惜,直至聲嘶力竭也無人回應。後覺已是離人魂,恐怕死不足惜。
忽而,亂中橫來一聲,久懸天邊、由遠及近的話語。
“世人皆知,這麼些年,我隻曾踏足過巫山。不知今日這禍從何而起,又要平定什麼?”
萬苦辭現身,一縷不修邊幅的耳畔發垂下,恰似黑雲停于面容。
“仙魔大戰,竟讓正派挑起争端——該說你們惡人先告狀好?還是我們魔界無能為力好呢?”
烽火台有塔頂,剛好将谪仙人的視線隔絕在外。
萬苦辭倒還有點良心,知曉此事不容小觑,便臨危赴命,頗有尊上風範。此地有他一人擺布足矣,若望枯人等插手,實屬添亂。于是,幾人神色相接,再蹑手蹑腳離開烽火台。
休忘塵的聲息忽大忽小。
大的如落九天銀河,穿牆破瓦。
“萬苦尊,你犯下偷天換日的大錯,讓人界足足四月見不得光,苦不堪言,而今卻反過來聲讨我們的不是?”
萬苦辭輕呵:“我若做了,自然比你們還清楚,沒做的,我倉皇認下才是瘋癫不成活,諸位單憑一張嘴就想混淆是非?笑話。”
而小的,獨獨萦繞望枯一人耳畔。
“都跑走了,為何不跑遠點?整整五月了,還在我眼皮底下晃悠——就不怕,我會忍不住将你帶回去麼?”
望枯腳下趔趄,衣領、兩邊袖口、腰帶、裙裾,各被五個姑娘抓一處,不讓她摔個狗吃屎。
挽莜詫異:“你怎的如此心神不甯?慢着……你好似說過,曾與十二峰有差别,莫非他們是專程為你來的?”
望枯斬釘截鐵:“不是。”
沉眠魂鄉四月,鎖一月宮籠,再步搖鈴巷陌,猶似大夢一場。
上天入地,都逃不出休忘塵的天羅地網。
但他明知她在此地,卻不曾聲張,放她一條生路。
而隻活在道聽途說裡的舍竹帝君,可曾真的下達此令,唯休忘塵一人知曉。
身披铠甲,讓退華年,獨領無限風光。
隻為讓魔界也不得安甯。
休忘塵緩緩開口:“萬苦尊若是不認,也總要拿出些憑證,舍竹帝君勒令我等,不過是天道指引,如今結界已毀,誰人不知魔界一到夜間,便電閃雷鳴?”
萬苦辭:“天道追随我一千兩百年了,我卻無心去毀。單單隻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道理,你們十二峰這群聲張道義的剿匪也難以了然。愛說邪不壓正的是你們,如今挑起事端的也是你們。日後若都進了史書裡,可莫要翻臉不認人呢。”
何所似慷慨激昂:“舍竹帝君親令,從未有過虛言!今日是我們挑起又能如何?你做錯事在先,還以小人心栽贓污蔑,說邪都……”
桑落打斷,斬秋劍橫立,一人殺心碾壓千萬:“何所似,要麼少說點蠢話,要麼好好打,明白?”
何所似停聲:“行……打!”
一聲令下,臨陣磨槍的衆修士們齊心擺陣,念訣,最終起劍,五彩斑斓中,隻一道最醒目的紅光走勢不對,倒食天穹,暈染碧藍為猩紅的血泊。
正是上劫峰弟子。
望枯收回眼:“走罷,不必看了。”
失危:“你當真不願看了?”
望枯:“不願。”
苗狸慧眼如炬:“他們便是你的同門?”
望枯:“曾是。”
茴:“為何,如此,坦白。”
望枯淡然一笑:“分别短短五月,我不是戲子,不知換個皮囊。我認不認得他們,你們看得出,反之,他們更能認得出我。既是闆上釘釘的事,我哪有不坦白的道理?”
白缰沉吟:“那就這麼走了?”
望枯:“對,走了。”
這次,她義無反顧。
哪怕她看得再多、再久,往後也隻剩殊途同歸這一條路了。
望枯要的隻有灑脫與逍遙自在——
曾經滄海再盛,也難澆平巍峨峻嶺。
有些事,有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