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這雙紫色的眼睛裡面全都是天真和信任。

可是——和什麼不一樣？

“因為我無論如何都想實現願望，”伊薩說，“我要逃離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我呆不下去了。隻有埃德蒙可以實現這一點，隻要能實現這個願望，我不怕付出代價。就算付出高昂的代價，我無所謂。”

“為什麼？”達璃爾繼續問，“我得道歉，我跟蹤你一天了……你的父母愛你，你的兄長在意你，你的朋友跟随你，其中還有人仰慕你、深愛你。你對這些有什麼不滿嗎？”

伊薩低下頭。

“那就說來話長了。你看他們在乎我，但他們在乎的隻有一張皮。如果我不是我這個樣子，你明白嗎，如果我變成另一個樣子，那麼人人都會抛棄我。”伊薩頓了頓，繼續說道，“況且，這是我欠他的。如果沒有我了，如果我不在了，他就終于能被在意了吧。”

達璃爾歪過頭，溫和恭順地：“他？”

“就是——”

伊薩·梅約感到頭痛欲裂。他不得不停下講述。德爾和愛斯鈴擔憂地盯着他看。羅貝爾站起來，去為他倒一杯茶水。

“後來怎麼樣了，嗯？”瓦雷裡不依不饒，“你引埃德蒙出來了嗎？計劃是什麼？”

愛斯鈴又在瓦雷裡頭上使勁彈了一下。

伊薩·梅約擡起頭看看愛斯鈴。愛斯鈴垂在耳邊的棕色頭發看起來很是靈巧。伊薩以前也喜歡撩愛斯鈴耳側的頭發，有時候生氣了，就拽一下。愛斯鈴從沒生氣過。那時候他坐在輪椅上，或是一把舊搖椅，像個腿腳不利索的老太太一樣，膝蓋上放一本書……

——你的朋友跟随你，其中還有人仰慕你、深愛你。

“愛斯？”伊薩喃喃道。

愛斯鈴的鼻子皺了起來。他好看的天藍色眼睛裡蓄滿淚水，一連串地掉下來。

“對不起，我……我怎麼能……”伊薩嗫嚅着，走到愛斯鈴身邊，慢慢地坐在了地上，手搭在愛斯鈴膝上，頭輕輕地貼靠着，“我記得你。直到最後一天，我還在對你發脾氣。你竟然不記恨我，而且跟着我，一直到了這裡。”

“都是我自己願意的。”愛斯鈴說，“都沒有關系。”

伊薩直起身體，仰望愛斯鈴天空顔色的眼睛。那雙眼睛和記憶中的眼睛同樣廣闊、天真、純美，看起來就像達璃爾的眼睛一樣美。記憶中這雙眼睛裡總不時透出沉悶、苦痛和憤世嫉俗的目光，記憶中這個人總是縮在陰暗的角落，把自己給予的小恩小惠當成天大的寶貝，又與世隔絕，又傻得可愛。然而現在不一樣了。這雙眼睛裡已經看不到一絲一毫的陰暗，這個高挑又氣質不群的人輕而易舉就得到人們的尊重。

伊薩覺得有趣，竟然是這樣的人，在追求自己。

“愛斯鈴，我之前的決定不會變的。”

“我知道。我隻是不想你把我全都忘掉。你不能想起其他所有人，就單單忘了我。”

“愛斯鈴，為什麼呢？為什麼是我？”

德爾覺得這番對話其他人不應該再聽下去了，但是當事人好像完全不介意。

“隻有你，在我最痛苦的時候幫助我。”

“可是不隻有我。”

“其他人來得晚了，就不需要了。”愛斯鈴輕輕地笑了，“我當時是這樣想的。隻有伊薩·梅約願意接受身處谷底的我，那麼他就是我的光芒，我的燈塔，我的一切。我隻想朝他前進，我隻想和他相愛。所以我漸漸改變了自己。在你走後，我想着你的樣子，我站了起來，我能跑能跳了，我努力念書，強迫自己社交，一開始不太容易，但是漸漸地，我打開了自己。

“我開始注意到，原來世界不像我想的那樣糟。原來早晨鳥兒的叫聲是好聽的，花瓣上的雨露可以很甜。暴風雨來的時候去淋一場真的很痛快，和朋友去露營、圍着火堆講故事很有趣。我開始想象我在這個世界上可以做的事，我覺得我的生活中開始有可能性的光芒一點一點滲透進來。因為你不在我身邊了，所以我想要成為你。在成為你的過程中，我成為了我自己。我開始講故事了，想象力的源源不斷的清泉撐起了我的生活。轉世重生之後，我竟然接觸到了魔法。以此為契機，我決定尋找你。”

“我并不好，”伊薩說，“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你沒有成為我，你隻是找到了你的本質。我什麼都沒有做，愛斯。我不值得。”

愛斯鈴搖搖頭。他伸出手，在伊薩的頭頂揉了揉，然後克制地收回：“我是這樣想的：一個引導我走上康莊大道的人，身上必定有無比美好的品質。是這些美好的東西，讓我心裡真正純粹的願望呼之欲出了。我已經明白我不會得到你，但是最重要的陪伴和指引，你已經給予我了。這就夠了啊，伊薩。”

伊薩覺得心中無比酸楚，心髒像被人用力攫住一樣發痛。

“伊薩，我把太多東西強加在你身上了。我不應該從你那裡去尋求救贖、尋求全世界美麗的一切。我的悲哀來源于我幻想的破滅，這些幻想都基于你，但它們變成了不可實現的龐然大物，變成了沉重的負擔、戳破就會掉落的彩色氣球。這是我自己需要去處理的事了。”

“愛斯鈴……”

“如果你因為記憶和火曜戒感到混亂，伊薩，”愛斯鈴說，“你需要尋找你自己，而不是你被期待成為的樣子。我相信這也是安賽爾和約瑟希望看到的。”

“約瑟？”伊薩眨眨眼睛。

“約瑟·梅約。”愛斯鈴說着，恍然大悟，“你不記得了？”

随着愛斯鈴的話語，記憶的洪流向伊薩奔湧而來。伊薩被卷入其中，在水流中浮浮沉沉，在狂風中盤盤繞繞，直到被過往的記憶完全席卷，心智無法處理亦無法對抗，隻覺得所有感情全都成了空白一片，于是呆愣住，機械地轉過身，拖着身體走出門去。

船長室的門在伊薩身後關上。

不知不覺間他回到了駕駛室。他回到了他的封閉空間。他聽着海浪的聲音。船體輕輕有節律地搖晃。伊薩的身體随之顫抖，直到他因為忘卻而大聲痛哭，再因為失而複得高興得快要發狂。

他怎麼可以忘？那個像過去愛斯鈴的人，有紫羅蘭色陰郁眼睛的人。

思維古怪的、不讨人喜歡的、有些惡趣味卻絕不邪惡的——

約瑟·梅約，即約瑟·巴别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