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敗了。
意識到自己無法在現實世界裡變成人,花貓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慌。他現在仍然能連接到各個玩家的個人水下殿堂,能夠遠程運轉花貓陪伴系統,但是他的真身——不是玩家設計的數不清的他,而是真正的花帽水母——已經在這個現實世界裡了。如果就此回不去德爾的水下殿堂,他難道要在現實世界裡一直當一個水母嗎?
他記得,之前在玩家的個人空間裡,有人跟他要烤鱿魚吃來着。每次有人找他要海鮮吃,他總覺得一陣惡寒。他腦海裡已經開始幻想自己被做成巨大的涼拌海蜇的模樣。
德爾能聽到花貓的想法,不由得開始發笑。愚蠢的孩子。
不過不管怎麼樣,現在花帽水母想要一塊綠草地。好不容易來了這個世界,先享受一下再考慮怎樣回去吧。先找一塊綠草地,然後去見見現實世界裡的父親。花帽水母僞裝成一個在地上滾動的飛行器,轱辘着從栅欄的縫裡鑽了進去。這是一幢高樓的背陰處,現在還沒有人來。花帽水母伸展一下,将自己大大地攤開,蹭蹭身下的綠草地。草地有小半都枯了,無法和亞特蘭蒂斯相比,但好歹是塊草地呀。
一個什麼東西掉在了他身上。一個飛行船模型。
“啊,飛到那邊去了。”一個聲音響起,是高樓的另一側。
“你去撿啦。”
“我不要,”第一個聲音說,“對了,亞曆山大去撿怎麼樣?”
“又是我嗎……”垂頭喪氣的聲音。花帽水母幾乎豎起了耳朵。
花帽水母知道,為了避免被人發現,他應該快速溜掉。但是他有些想見亞曆山大。
男孩的腳步聲就在近前了。
但是等等,他現在是水母的身體——
果不其然男孩發出了尖叫。那叫聲差點把花貓吓得竄起來。緊接着另外兩個男孩也奔了過來,三個男孩一起大叫。花帽水母往後挪騰兩步,他看着吓得臉色慘白的亞曆山大,要不還是走吧。
“怪,怪物!”亞曆山大帶着哭腔說。
不對,他不是怪物。花帽水母在那一刻突然産生了想要抗争的心情。他不是怪物,他不希望他在意的亞曆山大認為他是怪物。難道不披着漂亮的人皮,就沒人知道花貓是花貓嗎?
曾經鼓勵過亞曆山大的,曾經帶着亞曆山大去赴地精的晚餐會的,确實就是這個花貓。哪怕長相是個水母,花貓也應該是花貓呀。
花帽水母停止後退,向亞曆山大的方向挪動了幾厘米。亞曆山大吓傻了,而亞曆山大身後的兩個男孩從地上撿起石頭,對着花帽水母扔了過來。
花帽水母愣住了,石頭砸在他身體上,有點疼。
緊接着他看到,亞曆山大撿起了地上的一根長樹枝,橫在面前自保。扔石頭的男孩使勁把亞曆山大往前推了一把,亞曆山大站穩腳步時,已經站在花貓面前了。
花貓知道他的水母狀态是說不出來話的,他仍然情不自禁往前挪騰一下。亞曆山大大叫一聲,樹枝戳中了花帽水母的透明帽子。好疼。
扔石頭的男孩們發出喝彩聲,大聲吹口哨。
“亞曆山大,再戳它看看!”
“可是——”亞曆山大驚懼地轉過頭,“我怕……”
“亞曆山大是膽小鬼!膽小鬼,膽小鬼,沒人要的膽小鬼!”扔石頭的男孩唱了起來。
“我不是!”亞曆山大握緊了拳。
“那你就打敗它呀!”扔石頭的男孩說。
不會的。花貓站直了身體,他知道亞曆山大是溫柔的孩子。
可是溫柔的孩子想要受歡迎。
亞曆山大用樹枝狠狠戳了花帽水母第二下。花帽水母難以置信地瑟縮一下。亞曆山大見花帽水母沒有反對,就用力拿樹枝抽了他第三下。扔石頭的男孩歡呼得更起勁了,也走上前來撿起樹枝。另一個男孩繼續對花帽水母扔石頭。
“好弱的怪物,醜八怪!讓我們來把它殺掉!”
花貓聽到“殺掉”二字,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他竟然以為亞曆山大像他的德爾爸爸。花貓狼狽地後退,勉強支撐住自己龐大的身體,一躍而起,飛得磕磕絆絆。仍然有石頭沖他擲來,隻是一些輕微的皮外傷。花帽水母的處理器沒法應對方才的強烈刺激,原來他是花帽水母的時候,哪怕是亞曆山大都可能會把他殺掉。為什麼呢?他長得醜嗎?他是怪物嗎?
明明沒有飛行多久,花貓卻覺得自己非常累了。
找了一條沒人的小巷鑽進去,背靠着陰冷的牆面,花帽水母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有強烈的燈光對着他照。
他似乎成了一處奇觀,被一群人圍了起來,對他指指點點。設備的閃光燈忙不疊地落在他身上,人們的言語他聽不清楚,他感到耳鳴,腦海裡嗡嗡作響。他能看到那些目光,其中不乏一些熟悉的目光。他在花貓陪伴系統裡的時候,他熟悉那種向他祈求的、依賴的目光。雖然那時也有一些不懷好意的利用的目光,但他相信那才是少數。而現如今,所有這些注視着他的目光裡面都寫滿了兩個大字:
惡心!
你看那怪物,你看那惡心的不該存在的怪物啊。
花帽水母幡然醒悟。
原來,之前的那些感謝聲和贊美聲,不是給他花帽水母的。
他不得不披着那些人為他定制的皮,用那些人為他選擇的聲音,做那些人命令他做的事情。他必須去取悅,必須去滿足,不然他就是沒有價值的。沒有人關心花帽水母,他們隻不過想要借助他,看到他們想要看到的幻想。至于到底是不是花帽水母幫助他們實現的,以及花帽水母會變成什麼樣,他們一概不在乎。
他們隻不過在利用他。
花帽水母的心靈變得狠厲起來。他還能做什麼呢?說不定把這群人打一頓。
正當他這樣想的時候,人牆發生了騷動。
“讓一讓,讓一讓!”一個熟悉的聲音大聲說,“這是我們公司的電影道具,你們給我讓一讓!這個可貴了,如果弄壞了,我們肯定追責!”
一聽說可能會被追責要錢,人群果然散開了,留出一個通道。花帽水母陰着臉擡頭看去。隻見一個披着亮閃閃外套的長發女子快速向自己走來。她的眼妝畫得很濃,眼影是電光藍和深紫相間的某種顔色。長發女子走到花帽水母身邊,伸出雙手就要把他抱起來。
“好疼……”
花帽水母的觸手不小心把她給蜇了。她手指的皮膚變得紅紅的。花帽水母縮回觸手,用一種犯錯的小孩子的目光小心地打量她。她會不會生氣了,把他扔在這裡不要了。
亮閃閃外套的人對着花帽水母轉過身,蹲下,小聲說:“趴上來,我背你。”
花帽水母輕輕地趴在了她的肩上,縮着觸手,不碰到皮膚。
喬·巴羅站起身來,背上趴着一隻巨大的水母。人群竊竊私語。喬走到擋路的人面前,勾起嘴角自信一笑。那人讓開了路,随後的人們也都讓開了路。喬·巴羅踩着一雙咔哒作響的高跟鞋,背着花帽水母走了。
德爾·泰倫特用花貓的視角觀察着,就好像是他自己被喬背了起來。
他之前從不知道還發生了這種事情。他突然産生了一種憤怒的心情,指向亞曆山大,指向這群圍觀的人,指向使用花貓陪伴系統的他曾經想要拯救的人們。這種指向衆人的憤怒對他而言非常陌生,但他不像以往那樣試圖消解它。他在花貓的身體中,輕輕地貼在喬的背上。
怎麼辦,他更愛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