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單身公寓。和德爾的公寓不同,這間公寓布置得像模像樣,桌子上鋪着印花流蘇桌布,椅子上有椅墊,地上有羊毛長絨地毯。喬·巴羅打開實木書櫃的對開玻璃門,從中拿出兩個漂亮的白瓷馬克杯,杯口的形狀好像盛開的花。喬拿過玻璃水壺,往兩個杯子中倒了水。他甚至還切了檸檬夾在杯子邊緣。他将一杯水推給花帽水母。
然而花帽水母把觸手伸了進去,乍一看像在洗手。但是杯中的水确實減少了,花帽水母的透明帽子添上一層瑰麗奇異的光澤。
喬走進裡間卧室,出來的時候換上了一件白色低領毛衣,穿一條緊腿褲。男性的身材顯現出來。花帽水母一動不動地盯着喬。德爾突然非常想從花帽水母身體裡出來,想要去和喬相認。但是他做不到。他知道這裡的喬不是真正的喬。真正的喬在外面等着他回去。
喬·巴羅盯着花貓,盯了好一會兒,終于緩緩地說:“我不知道你還能出來。”
花帽水母想要說話,但是說不出來。
“你回不去了?也變不回去?”
花帽水母使勁點點他碩大的頭。
“這可麻煩了。”喬說着,突然想到什麼,回房去拿出了自己的終端機和電腦,“我看德爾這樣做過一次,可以用電腦連接終端,用電腦屏幕看亞特蘭蒂斯。唔,為了讓你能回去,我得打開我的水下殿堂。說不定,你能通過屏幕回去?”
花帽水母舉起兩隻觸手,做出“誰知道呢”的動作。
喬将終端機嵌在一個方形裝置裡面,點開電腦裡的亞特蘭蒂斯程序。喬的水下殿堂出現在電腦屏幕上。喬的水下殿堂活像一個展覽館,牆上挂滿了海報和畫作。房間一角有一張工作台,除此以外沒有家具。這裡不是一個享受虛拟現實的地方,而是辦公場所。
喬把電腦推到花貓面前,一人一水母直勾勾盯着電腦屏幕。無事發生。
“不如我帶你去找德爾。”喬喃喃道。
花帽水母聽到這話,使勁搖他的帽子,觸手胡亂甩動,簡直跟瘋了一樣。
他的觸手碰到了喬的水下終端。花帽水母渾身泛起閃光,突然就不見了。喬困惑地“咦”了一聲,電腦屏幕裡花貓以青年的姿态站立着,對喬微微鞠躬。
“父親,終端似乎可以讓我回來。”
“現在是在我家,”喬說,“在公司裡不許這樣喊。”
“我知道我知道,”花貓狡黠地笑了,“在公司裡應該叫媽媽。”
“你這個——”喬憤然而起,平複一下心情,清清嗓子,“你怎麼溜出來的?為什麼不想去見德爾?”
花帽水母把他從德爾的水下殿堂溜出來的經曆跟喬講了一遍。喬面無表情地聽着,聽到亞曆山大的那一段,發出一聲冷笑:“我就知道遲早變成這樣。”
“父親,他在利用我對嗎?人們都在利用我,看不見真正的我。人們的願望是私欲,并不能讓希望之城變得更好。”
德爾以花貓的視角,看到喬明顯猶豫起來。喬垂下眼眸,眼中的清寂和朦胧感再一次戳中了德爾的心。喬抿抿嘴,再抿抿嘴:“德爾這個人,太天真了。”
“父親,我存在的目的是什麼?我是人們的娛樂嗎?娛樂有意義嗎?”
喬再一次被這問題問住,無法回答。如果他對花貓說和德爾一樣的話,他根本沒辦法騙過他自己。從白日夢計劃的一開始,他就知道這種東西裡面毫無真理可言,可是看着德爾那麼激動的樣子,他想想也就算了。他根本沒想到花貓居然真的有思想。花貓是活生生的。喬意識到花貓陪伴系統對一個活生生的花貓而言是多大的負擔。想想吧,無時無刻不在扮演别人理想中的樣子、滿足别人的欲求!喬·巴羅明白扮演不是自己的人有多痛苦。
“父親,我知道,德爾父親不愛我。”花貓說,“我對德爾父親和對希望之城的人們一樣,隻是功能性的道具罷了。對于德爾父親而言,我是實現他理想的道具。對于希望之城的人而言,我是滿足他們私欲的道具。更可笑的是,德爾父親的理想甚至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你!”
“什,什麼?”喬錯愕地擡起頭。
“德爾父親的水下殿堂裡空空的,唯一的設計是你的畫像,父親。”花貓說,“躺在石台上就能看到,他一定經常在那裡看你。”
無法和喬打招呼的德爾此時感到臉燒得發燙,頭一次為喬注意不到自己慶幸起來。
喬愣在那裡,眼中有淚花閃現,臉頰發紅。德爾看着這樣的喬,心中再一次好像光芒中萌發的新芽一樣躍動起來。喬的嘴角輕輕往上翹一翹:“德爾這個白癡。”
“唉,我真不敢讓德爾父親知道。父親,我既然告訴了你德爾父親的隐私,你可不可以幫我保守秘密?我不能讓他知道我從他的水下殿堂裡出來,還實體化了。”
“那當然,”喬說,“可是你為什麼怕他?”
“我确實怕他,”花貓笑了,不是多高興的笑容,“但我更怕他認為我是怪物。我現在知道了希望之城的幾乎所有人都會喊我怪物,如果德爾父親也這樣叫,我會失去理智。”
“好,”喬用力點點頭,“那我不告訴他。”
“耶!”花貓托着腮,笑看喬,“我爸爸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喬惱羞成怒,但是花貓在屏幕裡,喬拿他沒辦法。
屏幕開始破碎,水下殿堂四分五裂。棱鏡的碎片将花帽水母和德爾拽入另一段回憶,他們好像漂浮在一個房間的上空,不具備實體。他們的精神俯瞰着下方的工作室,工作室裡氣氛緊張,員工抓耳撓腮,甚至還有幾個吵了起來,高喊着亞特蘭蒂斯完了,而此時站起來喊停的就是剛滿三十歲的德爾·泰倫特。
三十五歲的德爾想起來了,這是那次系統故障。花貓陪伴系統癱瘓了,這次不可思議的癱瘓沒找到任何解釋,用時三十六小時。新聞鋪天蓋地報導亞特蘭蒂斯已經失落、霍普斯公司将對亞特蘭蒂斯組織發起訴訟雲雲,被輿論驅使,一些員工也開始唱衰。德爾帶領整個團隊力挽狂瀾,通宵趕工終于讓系統再次運轉。
“德爾,”一個同事氣喘籲籲地沖到德爾桌旁,“我檢查過了,過去的一個月裡沒有任何可疑的網絡流量。我們沒有被攻擊,除了一些剛使用系統的新用戶,所有玩家的指令都在合理範圍内。剛才算法組的組長說,我們上次更新核心算法還是兩個月前,隻有一些很小的變動,所以說……”
“不可思議,系統好好工作了兩個月,為什麼突然失靈了?”德爾說着,從屏幕前擡起頭,“隻是檢查更新時間還不夠,讓他把代碼重看一遍。我現在來找輔助功能的更新記錄。”
“輔助功能?”
“一些亞特蘭蒂斯的花哨小功能,引入一些新的配飾,增加海底夕陽街,隻有這些東西更新得頻繁,不過……很難想象是這些東西導緻系統癱瘓。”
“你能查到更新記錄嗎?需不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