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周時間裡,愛斯鈴·雷施吃着瓦雷裡做的難吃的菜。要是原先的他,吃這玩意估計第一口就會吐出來。但是他最近不知怎的仿佛喪失了一部分味覺——他仍然能判斷出那東西難吃,生理上沒有出任何問題,隻不過對難吃的味道無法作出反應,就好像屏蔽了感官一樣能順利把食物咽下。
他終日躺在床上,但是睡得很少。大多數時間在胡思亂想,或者對假想的梅菲斯前輩倒苦水。自從回想起菲利普·布雷德,他的意識就愈發恍惚和混亂了。有時早晨看着窗口透出的陽光,陽光是蜂蜜一般的暖色,他就會想到在橡木海的時候對菲利普動心的那一天。那天菲利普和他在花園裡招待朋友,菲利普給大家做了檸檬蜂蜜水。那時的陽光和蜂蜜水的清澈金色格外相配,菲利普把飲料遞給他的時候,溫暖的笑容就好像太陽光一樣,讓他看到了伊薩的影子,或者說伊薩的替代。
從那天開始,他的目标變成了菲利普·布雷德,之後鮮少想起伊薩。瓦雷裡說得沒錯,他是一個虛僞的人,他隻是需要一個人來愛。他需要一個陽光的、能享受生活的人來讓他愛,這樣他就能借助愛情的力量使自己向上。菲利普使他忘記了伊薩,因為菲利普和伊薩比起來更像太陽。菲利普身上沒有任何陰郁特質,甚至沒有伊薩的陰晴不定和脾氣暴躁。菲利普總是溫和有禮,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從他口中聽不到一點負面的字眼。他總是喜氣洋洋的、溫柔滿溢的。
愛斯鈴總想不明白為什麼菲利普這樣的人會空虛到同時在許多不同的人身上尋找愛。他意識到自己愛上了菲利普之後,就對菲利普關懷備至,有一天對他表了白。菲利普溫文爾雅地接受了表白,但是拒絕斷絕其他暧昧關系,因為原本他們的婚約就是允許各玩各的。那時菲利普看着快哭出來的愛斯鈴,捧起愛斯鈴的臉,一邊遊刃有餘地、溫柔又流連地親吻他,一邊在愛斯鈴迫切想要回吻的時候抽出身去。菲利普拍拍愛斯鈴的臉頰,遺憾地說:
“像你這樣的人是得不到快樂的,愛斯鈴。你知道嗎,你的執念太多、太深重了。你的觀念太狹窄,想要把自己局限在一個窄小的世界裡,這樣你錯失了許多得到快樂的機會。”
“可是如果那些人不是你……就沒有任何意義!”
“愛情終歸是一件痛苦的事,愛斯鈴。這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愛情不過是在糖衣炮彈之下包裹着的執念和拉扯,它引誘你去追求一晌貪歡之外的東西,可是一旦你想要去追求永恒,你就完了。你會猜疑、嫉妒、痛苦,想要去占有,變得不是自己。如果隻想要那些美麗的東西,如果隻想留下溫暖的回憶,你需要做到不動心,就像我這樣。我喜歡大家,大家喜歡我。還有什麼比這更快樂呢?”
“可是,”愛斯鈴說,“你不是真的喜歡大家,大家也不是真的喜歡你。對你來說,沒有任何人無可替代,對你的情人來說,你也隻不過是打發時間的工具——”
菲利普在愛斯鈴的嘴巴前面豎起了食指,封住了他的話語。
“愛斯鈴,想想,有什麼東西是真的呢?我喜愛大家的表象,大家喜愛我的表象,這便是真的。就連你也不例外。”
“你怎麼能這麼想?”愛斯鈴睜大了眼睛,“我是真的愛你。”
“哦?如果我變了一個人呢?”菲利普若無其事地笑道,“如果我變得陰沉、不善交際,如果我不再受歡迎,大家不再圍着我轉,你還愛我嗎?如果我失去我的産業,你還愛我嗎?如果我不再照顧你的日常需求,每天對你尖酸刻薄、發号施令,你還愛我嗎?”
愛斯鈴愣住了。他這麼一愣,菲利普自然知道了答案。
菲利普笑了笑,轉身要走。
愛斯鈴拉住了菲利普的手腕:“不是這樣的,菲利普!我隻是從沒思考過這類問題,我——”
“愛斯鈴,好孩子,不要為了哄我而強迫自己說謊。”菲利普輕輕地說着,抽出了自己的手,再次對愛斯鈴展露溫暖的微笑,“對自己的欲望誠實是我的信條,我滿足不了你的期待,抱歉。如果你想要減輕自己的痛苦,你隻需要放下對我的執念就好。”
“然後呢,像你一樣去找好幾個情人嗎?”愛斯鈴憤怒地說着,眼中蓄滿了淚水。
“我不知道。這和我沒有關系。”
如今,躺在床上的愛斯鈴第一次意識到,菲利普說得沒錯。如果菲利普不是他展現出來的那個模樣,他不會愛菲利普。如果伊薩不是陽光開朗的樣子,他不會愛伊薩。愛情終歸是膚淺的,隻不過是一層漂亮的玻璃紙,讓你以為那下面包裹了糖。可是如果你想要在如此空虛的東西裡面尋找切實之愛,隻會陷入泥沼中罷了,為了并不重要的人流連忘返、癡心占有、痛苦不堪。
伊薩,他竟然能說自己愛伊薩。如果愛隻是一種表象,他或許真的愛伊薩。他回想起伊薩離開後的某一天,某個同事問他對這件事的看法,他那時是這樣回答的:
“我仍然感激能與伊薩相遇。永恒不永恒對我而言沒有那麼重要,他給了我一段溫暖的回憶,他改變了我,讓我變得更好。哪怕萍水相逢,哪怕遠遠觀望,這也是一段不錯的體驗不是嗎?”
他居然有臉認為自己愛伊薩。他愛過任何人嗎?
如果愛隻是一種表象,那麼是的。
他感覺自己好像苦情戲裡的男主角,念着蹩腳的台詞,上演尴尬的戲碼,騙得自己都信了,結果不過是一出自我感動的烏龍。
有什麼是真的?沒有任何事是真的,或者所有事都是真的。現在想來,他努力學習神學,努力工作賺錢養家,努力學習魔法參加瓦雷裡大賽,這些努力好像沒有什麼用。好像當初如果不拼命努力也沒什麼關系。圖什麼呢?
圖他的心靈之火嗎?
想到梅菲斯前輩對他灌輸的愛情信仰,愛斯鈴自嘲地歎了口氣。
這一陣他的夢裡總是不踏實,時而夢見伊薩,時而夢見菲利普,時而夢見他還參加瓦雷裡大賽時愛慕他的幾個Omega。白天的時候也很容易觸景生情,時而想起伊薩,時而想起菲利普,時而想起那幾個Omega。每當他夢見或者想起一個人,就有一份痛苦敲擊進他的心靈裡面,讓他本來就不穩固的心靈碎得更加厲害。他在那些人當中搖擺、搖搖欲墜,一次一次場景切換,一會兒這人一會兒那人,讓他感覺快要發瘋了。
在那些人當中,沒有一個人能讓他感受到持續的痛苦,沒有一個人讓他執着。相應的,每一位都為他帶來了痛苦,每一位都讓他不敢去執着。
所以你看,梅菲斯前輩,你錯得多離譜,愛斯鈴心想,你總歸也是一個人,人是會犯錯的。
但如果可以的話,他如今的心境真不希望梅菲斯前輩也體會到。愛斯鈴想,梅菲斯前輩就像梅菲斯前輩先前那樣,相信神聖純潔的愛情就好。他愛斯鈴現在的領悟或許更正确,可這感覺實在是太難受了。
不知道梅菲斯前輩怎麼樣了。他們都說梅菲斯前輩去和位高權重的貴族Alpha結婚去了。不知道那位貴族Alpha有沒有好好愛惜他。愛斯鈴這樣想着,心口又是一陣熟悉的絞痛。
當瓦雷裡為他端上一份番茄西柚羅非魚煲時,愛斯鈴麻木地坐起身,面無表情地吃了起來。瓦雷裡已經吃了小半份,扯了把椅子坐在愛斯鈴身邊大口吃飯,一臉享受。
“吃完飯我們出房門走走吧。”瓦雷裡突然說。
“我還是算了。”愛斯鈴搖頭,“不想讓别人看到我這樣子。我也沒力氣起床。”
“達璃爾要走了。”瓦雷裡說,“達璃爾收到了神秘人的信,邀請他去一個叫萬象宮殿的地方。”
“萬象宮殿?”
“據說和這個世界的真理緊密相連。”瓦雷裡說,“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但達璃爾說是個難得的好機會。”
“我們還沒來得及和他相處,”愛斯鈴說,“他為什麼走得這麼快?”
“據說是原先守護萬象宮殿的人辭職了,”瓦雷裡聳聳肩,“達璃爾是最合适的人選。”
“所以你想至少讓我去道個别嗎?”
“是的,也為了讓你出門走走。”
愛斯鈴感到一陣壓力襲來。他強打起精神,點點頭:“我會去的。”
愛斯鈴頂着一頭亂發,披着一件袍子穿着棉拖,走下一層大廳去和達璃爾告别。伊薩已經和達璃爾擁抱過了,他們經過這些天成為了很好的朋友。約瑟、羅貝爾和達璃爾握了手,說要保重。艾文默默站在一旁。瓦雷裡和愛斯鈴走到一層的時候,人們紛紛擡起頭來,看到邋遢的愛斯鈴,努力不表現出驚訝。
愛斯鈴知道,這是他們溫柔的地方。
愛斯鈴和達璃爾握手:“達璃爾,保重。還有,對不起。”
“為什麼?”達璃爾摸不着頭腦。
“你還是鏡坂星的時候,在浮雲号上我對你說了很重的話。”愛斯鈴說,“對不起,一時口不擇言,希望你别介意。”
“啊,那我也要為我糟糕的态度道歉了。”達璃爾笑了,淺紫色的眼睛裡光芒閃耀,“我是鏡坂星的時候,總會對人很惡劣。我在很久的時間裡無法控制自己是達璃爾還是鏡坂星,有一次以鏡坂星的樣子在澤爾林結社被人見到後,就讓鏡坂星這個莫須有的人加入澤爾林結社了。變成鏡坂星的時候,所有法力都不得不拿去給白夜妖精清債,就無法接下澤爾林結社裡正常難度的任務,也沒法使用去稍遠的地方的空間魔法。為了不讓人感到奇怪,我沒有辦法。”
“原來是這樣……”愛斯鈴說,“我錯怪你了,真對不起。”
“和我自己的不安也有關系,”達璃爾說,“我怕被人看出來,就裝作看不起那些任務,這樣就可以避過去。我沒辦法到希望之城之類的空間去看我指導過的小魔法師,就裝作不關心他們。裝着裝着,這就變成了鏡坂星這個人性格的一部分,時不時就會冒出來傷人,改起來可難了。”
愛斯鈴突然感覺心酸,開始埋怨自己為什麼說話之前不考慮别人的苦衷。達璃爾的過去比他沉重多了,他隻不過是失了幾次戀,但達璃爾可是被詭異的艾文·米爾特控制了數十載,不能掌控自己還被掏空了法力。達璃爾沒有消沉,仍然是溫柔的、善良的樣子。可他愛斯鈴因為一些情情愛愛一蹶不振,實在是太丢人了。
“我可以抱你一下嗎?”這句話脫口而出,随後愛斯鈴趕緊補充道,“啊,不,我的意思是,我覺得你太不容易了,而且,而且很堅強很偉大。”
達璃爾笑了,很輕地抱住愛斯鈴,拍拍愛斯鈴的背:“小魔法師,這沒什麼的。我能看出你現在有些迷茫,但這都是暫時的,你會重新找到方向。”
愛斯鈴感到自己被一種溫暖的能量包裹起來,鼻子一酸,努力忍住自己的眼淚:“我,我已經不小了,我還有前世的記憶,不管是前世還是此世,我做的事全沒有意義!”
“怎麼會呢,”達璃爾溫柔地說,“沒有任何經曆是毫無意義的,小魔法師。你是傑出的魔法師,你應當知道魔法的真谛。魔法就是為了使客觀環境的困苦依照心靈的正确願望發生改變,不是嗎?”
“這就是……魔法的真谛?”
這些天的混沌之後,愛斯鈴的心裡第一次有了像是亮光的東西。他擡起頭看向達璃爾的時候,在達璃爾身上看到了非常溫柔、非常可靠的光芒。就這麼一下,他感到自己的悲傷被動搖了。不僅是他的悲傷在動搖,整座藍霜公館都好像輕輕搖晃起來,就像移動城堡一樣要長出腿,自己往前走了。
“或許對不同的人而言,相對的真理是不同的。”達璃爾拍拍愛斯鈴的頭頂,“就算再艱難困頓,答案也早就在你心中寫好了,你不必畏懼困難和痛苦,因為你是魔法師——”
藍霜公館的大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達璃爾頓住話語,看向門邊。
梅菲斯·阿布萊特面無表情地站在大門口,看到一個金發美人正輕輕抱着愛斯鈴·雷施,看到愛斯鈴淚眼朦胧地在對方衣服上蹭眼淚,頓時覺得一股邪火湧上心頭。他大步穿過大廳,拽住愛斯鈴肩膀處的袍子布料,愣是把愛斯鈴從達璃爾懷裡拖了出來。愛斯鈴怔怔地看着梅菲斯,那一瞬間腦海裡一片空白。
“梅菲斯……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