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第二防線附近巡了一天。
鶴丸國永在前面這裡看看那裡瞅瞅,時而踢着小石子走曲線,時而蹲到地上挖着什麼。三日月宗近就在後面慢慢地跟着。
相擁之夜,潮水般湧現的悲傷似乎被面前的人治愈,但那之後他心中依舊惴惴不安。就像那晚共寝時自己說的那樣,他依舊在怕。
他也曾自信地認為阿童他們不會離開,可是結果又如何?嘴上的承諾太容易失效了,他該如何讓鶴丸國永在自己身邊這件事變得更加深刻?縱然世人皆奉他為神将,可他明白自己究竟是一個力量多渺小的普通人。
又是這種感覺。三日月宗近撫上心口,是空空的無力感。
“三日月?”鶴丸國永聽到身後沒了聲音,回頭看他,“哪裡不舒服嗎?”
“鶴啊。”三日月宗近慢慢地搖頭,“我感覺我的心髒地震了。”
異樣始發于第二夜。
三日月宗近因極度口渴而醒來,卻找不到水。他繞着别院走了一大圈,等找到了水,卻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渴。
真難辦哪,三日月宗近無奈,隻得往回走。
行至拐角,他一眼看見屋門大敞。三日月宗近不覺疑惑,他出門前把門關上了呀?還是鶴被驚醒,給自己留了門?
三日月宗近将腳步放輕,可還沒進屋,眼前的場景就讓他大吃一驚。
鶴丸國永伏倒在地,衣襟大敞,一手握拳緊貼在胸前,臉色十分難看。
三日月宗近連忙過去拍拍他的臉,又輕聲喚他,卻怎麼也叫不醒。
背後陡然狂風大作。
三日月宗近猛然回頭,黑風中,一個男人的身影逐漸清晰,三日月宗近瞬間認出了他:
“審……審神者?”
可是不對,審神者平日穿着皆是素色,面前男人全身籠罩在黑色之中。三日月宗近掩面,阻隔從他身上散發出的腐朽氣息。
“你不是審神者,你是誰?”
男人悠悠飄落,遮面的黑綢下發出扭曲的低吟。
“又見面了,我的孩子。”
三日月宗近随手抄起一旁的燭台,錐尖直指男人:“你是誰?鶴這個樣子是你幹的?”
“原來你的名字是鶴呀。”男人愛憐地朝鶴丸國永飄去,勢要去擁抱他。
三日月宗近揮動燭台朝他刺去,男人躲開。
“你想做什麼?”三日月宗近盯着他。
男人再度上前,三日月宗近于是不再留情。然而并沒有刺中的手感,男人的胸部自動擴開一個空洞。他的身體竟然是黑霧聚成的!三日月宗近抽回手,男人卻一把握住燭台錐,他的身體漂浮着,被三日月宗近拉了過來。
兩人幾近貼面。
“這是你的軟肋嗎?找到了。”
男人桀桀地大笑。三日月宗近甩開男人那隻手,再接一記猛劈。男人的身體如同蒲公英一樣消散,一句耳語悠悠傳來:“還有第二道菜等着你。”
“鶴?鶴!”三日月宗近将鶴丸國永抱起來,“醒醒,鶴?鶴!”
鶴丸國永一睜眼,就看到三日月宗近蹙起的眉,以及滿是擔憂的眼神。
“怎麼了三日月?”鶴丸國永揉了揉眼睛。
“你感覺怎麼樣?哪裡不舒服嗎?”三日月宗近問他。
“沒有啊,我睡得好着呢。”鶴丸國永不解。但見三日月宗近這副神情,他于是問,“發生什麼了嗎?”
“剛才你……”三日月宗近才說了三個字,卻停了下來。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我?我怎麼了?”鶴丸國永問他。
“不,沒什麼。”三日月宗近甩了甩有些亂的頭發,“天太幹了,我出去找水喝,想問你要不要也喝點。”
三日月宗近決定不說,畢竟不是什麼好事。
“我不渴。”鶴丸國永迷迷糊糊撐起身,幫三日月宗近理了理耳邊的碎發,“快睡吧。”
這個動作太親昵了。
三日月宗近下意識地将手蓋在鶴丸手上,那隻手輕輕一顫。
“鶴,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記得和我說。”
鶴丸國永終于清醒,他這個動作有些逾越了。三日月宗近的神情太深沉了,鶴丸國永感覺自己的臉似是着火一樣。他有些不好意思想抽回手,但是三日月宗近力氣更大,不放他離開。
“我能有什麼不适?你不用擔心。”鶴丸國永四顧,“睡吧。”
他躺下,卻被三日月宗近撈進懷裡。
“三日月?”鶴丸國永感覺臉上更燙了。
“外面太冷了,鶴讓我暖和一下吧。”
鶴丸國永沒有拒絕,于是他一夜沒有松手。
鶴丸國永醒了。
雖然中途被三日月宗近叫醒,但是整體上睡得很舒服。他歪頭,見三日月宗近還在睡,便想在不驚動他的情況下從他懷裡鑽出來。誰知道隻是動了動胳膊,三日月宗近就睜開了眼。
“早上好呀,三日月。”
見他醒了,鶴丸國永隻好大大方方起身。三日月宗近沒做阻攔,見他精神頭十足,便滿意道:“早。”
他閉口不談夜裡的事,但鶴丸國永判斷肯定不是喝水那麼簡單,百般詢問下來三日月宗近就是不說。
“不是什麼大事。”三日月宗近隻是這樣解釋。
當時鶴神色十分痛苦,怎麼也叫不醒,待審神者――姑且這麼稱呼――待他消失之後卻很快清醒過來。審神者在自己出現之前是否有對鶴做過什麼?鶴的身體會不會受到影響?聽那個人的語氣,似乎與鶴見過,他們又是什麼關系?
三日月宗近的心裡湧起異樣的情緒,他把這個情緒歸類為懊惱和憤怒。明明同自己一道,卻還讓鶴險些遭遇危險。
“白鬼”這個詞就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三日月宗近刻意塵封的記憶之門。他愈發體會到自己的弱小,肉體凡胎被廣大群衆神化,懊惱與憤怒使他回歸人格。被推至神壇,受到世人贊美固然好――是人就會有虛榮心――但這也讓他愈發遠離了那個鮮活的紅塵。
正是鶴,讓他沉寂多年的心再度喧嚣,是鶴将他從高台帶回到地上。三日月宗近固執地想,這一切都是因為鶴。
衆人悠閑地在常代住了三天兩晚。到了第三日夜,溯行軍卡着死限大舉進攻。
常代的兵力很充足,而且魚鱗陣克制敵方。五個小分隊各自守在安排好的地方,非常順利。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協同作戰。
三日月宗近與鶴丸國永默契十足,他們毫無保留地将背後托付于彼此,以距離為直徑,開辟了一個絕對安全區。
這是他們殺得最痛快的一次。任你千軍萬馬,自有我等持刀劍大殺特殺。三日月宗近向來速戰速決不戀戰,但此時卻希望時間可以多延長幾分。鶴宛如另一個自己,凡心有所想,必執刀上前。鶴想做自己最好的部下不是說說而已,他是真的有能力。而且他的确有成為一名大将的資質。三日月宗近看得出來,智,先見而不惑;勇,臨事而果敢。将遇良才,于是分外惜愛。
“鶴,别離我太遠。”
“收到。”
鶴丸國永再入敵腹,銀光一閃,輕易再下一敵。
“痛快!”鶴丸國永擡手抹汗,臉上被濺了淺色的血迹,随着汗珠蔓延到臉頰下方。那血迹來自溯行軍,說來意外,溯行軍的血迹若落在有體物上竟然不會即刻散去,而這散發腐朽氣息的亡命之徒血迹竟然如春櫻一般。
太爽了!
鶴丸國永覺得此生無憾了。就算沒有正式部下的頭銜,他也感覺到自己正在三日月宗近的指示下行動着。三日月宗近在引導者他、掌控他。他們甚至連呼吸都是同步。不夠,不夠!溯行軍不夠殺的,再來,再來更多!
沉浸在殺戮的快意之中,鶴丸國永漸漸偏離了重心,三日月宗近察覺兩人之間那條無形的牽引有崩斷的迹象。
他回頭。
看到三日月宗近朝自己奔來時,鶴丸國永還沒有意識到什麼,直到一隻冰涼僵硬的手扣到他的頭上。
“我們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