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家旅館”那扇油膩的玻璃門,在謝硯秋和柳氏身後沉重地關上,也仿佛關上了外面那個光怪陸離、充滿惡意與誘惑的世界。門内,是狹窄、昏暗、散發着黴味和廉價消毒水氣息的囚籠,卻也是此刻唯一能給予她們短暫喘息的安全區——如果這也能稱之為安全的話。
柳氏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喘着氣,仿佛剛經曆了一場生死搏殺。超市裡的喧嚣、恐懼、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依舊沖刷着她的神經,讓她身體止不住地微微顫抖。手上那道被二維碼立牌邊緣劃破的血痕,此刻火辣辣地疼,像一道恥辱的烙印。她低頭看着自己沾滿灰塵和污漬的粗布褲腳(謝硯秋給她換上的廉價運動褲),再看看女兒手中那袋寒酸的“戰利品”,巨大的委屈和無助感再次湧上心頭,淚水無聲地滑落。
“娘,沒事了,都過去了。”謝硯秋将購物袋放在那張搖搖晃晃的破桌子上,聲音帶着疲憊,卻努力安撫着母親。她走到床邊,拿起旅館提供的那條散發着可疑氣味的薄毛巾,沾了點涼水,小心翼翼地擦拭母親手上的傷口。“以後…我們慢慢學。總會學會的。”她的動作很輕,語氣卻異常堅定。
柳氏看着女兒專注而沉穩的側臉,那雙比自己年輕許多的眼睛裡,卻沉澱着遠超年齡的沉重和擔當。超市裡的恐懼漸漸退去,一種更深沉、更陌生的情緒在她心底滋生——一種被保護、被引導的依賴感。在這個全然陌生的煉獄裡,這個曾被自己忽視、甚至因“離經叛道”而不甚親近的女兒,竟成了唯一的依靠和主心骨。她反手緊緊握住謝硯秋的手,冰涼的手指汲取着女兒掌心那一點點微弱的暖意,哽咽着說不出話。
房間裡的其他人也被驚動了。
謝明遠看着母親手上的傷和妹妹蒼白的臉,聽着她們斷斷續續的叙述(謝硯秋盡量簡化了過程,隻強調母親不适應新東西),書生清秀的臉上滿是痛心和自責。他恨自己無用,空讀聖賢書,卻連保護家人都做不到,甚至連走出這個門都不敢。
“娘…您受苦了…”他聲音幹澀。
謝明軒則好奇地扒拉着購物袋,翻出裡面的T恤褲子,在身上比劃着:“姐!這衣裳料子好怪!滑溜溜的!還有這鞋…就兩塊闆子?”他對塑料拖鞋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謝鎮山靠牆站着,雙手抱胸,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超市裡的“鬧劇”經由柳氏驚魂未定的哭訴和謝硯秋的補充,讓他大緻明白了過程。妻子被“妖器”所驚,竟至受傷,還被“商賈賤役”所辱!這如同火上澆油,讓他本就憋屈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燒!但環顧這逼仄肮髒的囚籠,看着驚魂未定的老妻和疲憊不堪的女兒,那無處發洩的怒火最終化作一聲沉悶的低吼,狠狠一拳砸在身邊的牆壁上!
砰!
一聲悶響!牆壁上的石灰簌簌落下。
“豈有此理!欺人太甚!”他雙目赤紅,胸膛劇烈起伏,“待本将…” 狠話到了嘴邊,卻在對上女兒疲憊而隐含警告的目光時,硬生生咽了回去。派出所冰冷的鐵欄和警棍的威懾,終究是懸在頭頂的利劍。
“爹!”謝硯秋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嚴肅,“這裡是現代!不是大周!動手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隻會讓我們更麻煩!更被動!” 她将沾血的毛巾扔進水盆,走到父親面前,目光灼灼地逼視着他,“我們現在最缺的是什麼?是錢!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沒有錢,我們連這個破地方都住不起!連飯都吃不上!娘今天為什麼受傷?為什麼受辱?就是因為我們沒錢!沒本事!隻能去買最便宜的東西,隻能去最混亂的地方,被人看不起!”
她的話像冰冷的鞭子,抽在每個人的心上。柳氏的啜泣聲更大了。謝明遠羞愧地低下了頭。謝明軒也停止了擺弄拖鞋,茫然地看着姐姐。謝鎮山緊握的拳頭微微顫抖,牙關緊咬,額角青筋暴起,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女兒的話,殘酷,卻真實。
“賠償房東電視機的錢還沒着落!”謝硯秋的聲音提高,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兩個月内解決身份問題,需要錢!七張嘴要吃飯穿衣,需要錢!難道我們要一直靠撿垃圾箱裡的錢活下去嗎?!” 她的話像重錘,敲醒了所有人。那四千多塊錢,在巨大的生存壓力面前,如同杯水車薪。
房間裡陷入一片死寂,隻有柳氏壓抑的啜泣和窗外城中村永不停歇的喧嚣。
“那…那該如何是好?”謝明遠的聲音帶着絕望的茫然。他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除了讀書,百無一用。
謝硯秋深吸一口氣,目光緩緩掃過父親和弟弟謝明軒——這個家裡僅有的兩個壯勞力。她走到床邊,從那個破床頭櫃深處,再次拿出那個沾滿污泥的信封。她将裡面剩下的錢全部倒出來,厚厚一沓,紅彤彤的鈔票,在昏暗的燈光下散發着誘人又沉重的光澤。她仔細地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
“四千…五百三十七塊。”她報出一個精确的數字,聲音幹澀,“賠償房東,我估計至少要一千五到兩千。剩下的錢,省着點,夠我們在這個破旅館住十天,加上吃飯。”
十天!這個數字如同一盆冰水,澆在每個人頭上。十天之後呢?露宿街頭?
“所以,”謝硯秋的目光最終定格在父親謝鎮山和二弟謝明軒身上,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爹,二弟,你們必須出去找活幹!賺錢!”
“找活幹?”謝明軒眼睛一亮,立刻來了精神,“好啊!姐!幹什麼活?好玩嗎?是不是像戲文裡那樣,當镖師?護院?”
“哼!”謝鎮山卻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從鼻子裡重重哼出一聲,眼神淩厲地射向謝硯秋,“讓本将出去做工?做何工?莫非是去給商賈看家護院?還是去碼頭扛包?此等賤役,豈是吾輩所為!有辱門楣!” 在他根深蒂固的觀念裡,士農工商,等級森嚴。他堂堂一品大将軍,統禦千軍萬馬,豈能與販夫走卒為伍,去做那些低賤的體力活?這比殺了他還難受!
“賤役?”謝硯秋毫不退縮地迎上父親的目光,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爹!睜開眼看看!這裡不是大周!沒有一品大将軍!隻有一群沒有身份、沒有錢、連飯都快吃不上的‘黑戶’!在這裡,憑力氣吃飯,不丢人!丢人的是餓死!是看着祖母、娘親、大姐小弟跟着我們一起餓死凍死!” 她的話如同淬火的鋼針,狠狠刺向謝鎮山最在乎的家族尊嚴。
“你!”謝鎮山勃然大怒,猛地踏前一步,魁梧的身軀帶着巨大的壓迫感!但謝硯秋寸步不讓,倔強地昂着頭,眼中沒有恐懼,隻有燃燒的憤怒和絕望的堅持!父女倆如同對峙的鬥獸,空氣中彌漫着令人窒息的緊張。
“鎮山!” 一直沉默的祖母終于開口了。她的聲音蒼老而疲憊,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打破了僵局。老夫人扶着張嬷嬷的手臂,緩緩站起身,渾濁的目光掃過兒子,又落在謝硯秋身上,最終停留在那疊象征着生存希望也象征着巨大屈辱的鈔票上。
“秋兒所言…句句在理。”老夫人一字一句,緩慢而清晰,“此間非大周。我等非是昔日鐘鳴鼎食的将軍府,而是…寄人籬下、朝不保夕的流民。” 她蒼老的聲音帶着一種沉重的、撕裂過往的痛楚,“尊嚴?門楣?那是在有瓦遮頭、有食果腹之後,才有資格談論的東西!如今,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務!”
她的目光銳利地釘在謝鎮山臉上:“你是一府之主,是頂梁柱!難道要眼睜睜看着妻兒老小餓死在這污穢之地?看着明軒、明哲小小年紀就颠沛流離?看着你母親我,這把老骨頭曝屍街頭?!”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謝鎮山的心坎上。
“娘!孩兒…”謝鎮山臉色劇變,想要辯解。
“去!”老夫人斬釘截鐵,用盡全身力氣吐出這個字,帶着不容違逆的命令,“帶着明軒,出去!找活幹!賺錢!養家!此乃你身為人子、人夫、人父之責!莫要再讓老身…瞧不起你!” 最後幾個字,她說得異常沉重,渾濁的老眼中甚至帶上了一絲嚴厲的失望。
謝鎮山渾身劇震!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雷霆劈中!母親眼中那份失望,比任何刀劍都更具殺傷力!他猛地看向妻子柳氏——她正用袖子擦着眼淚,眼神中充滿了無助和對他的一絲期盼;看向兒子謝明遠——他低着頭,肩膀微微顫抖;看向女兒謝硯秋——她倔強地咬着唇,眼中是孤注一擲的決絕;最後,目光落在角落裡安靜蜷縮、對外界一切毫無反應的幼子謝明哲身上……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從未有過的沉重責任感,如同冰冷的枷鎖,瞬間套在了這位曾經叱咤風雲的大将軍身上!他引以為傲的武力,他視若生命的尊嚴,在這個冰冷殘酷的現實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保護不了家人,何談尊嚴?連妻兒溫飽都無法保證,又算什麼頂梁柱?
他緊握的拳頭,指節捏得咯咯作響,最終卻頹然松開。魁梧的身軀仿佛被抽掉了脊梁,微微佝偻下來。他猛地别過臉去,不再看任何人,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沉悶壓抑到極緻的低吼:
“去…就去!”
“太好了!爹!我們去幹什麼?”謝明軒倒是興高采烈,摩拳擦掌,完全沒感受到父親内心的滔天巨浪。少年人隻覺得能出去“幹活”,是件新奇又刺激的冒險。
謝硯秋看着父親那強忍着巨大屈辱、幾乎要碎裂的背影,心中也是一陣酸楚。但她知道,這是必須邁出的一步。她迅速從購物袋裡拿出給父親和弟弟買的廉價T恤和運動褲(她自己和柳氏在超市衛生間已經換上了):“換上這個。穿着中衣出去…太顯眼。”她又拿出兩個在超市買的、最便宜的白面饅頭,塞到兩人手裡,“先墊墊肚子。出去…機靈點,别惹事。”她的目光重點落在父親身上,充滿了擔憂和警告。
謝鎮山看都沒看那饅頭,一把抓過那件印着奇怪英文和圖案(某運動品牌的山寨logo)的廉價T恤,動作粗暴地套在身上。粗糙的化纖布料摩擦着他習慣了絲綢錦緞的皮膚,帶來一陣不适的刺癢感,更如同一種無形的羞辱。他沉默地換好衣服,将那件象征着他過去榮耀的破舊中衣狠狠地揉成一團,塞進了角落的垃圾桶裡!仿佛在埋葬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謝明軒倒是麻利地換好了衣服,新奇地扯着衣角,又抓起饅頭啃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問:“姐!我們去哪找活幹?”
謝硯秋從口袋裡摸出昨天在旅館前台讨來的一張皺巴巴的名片——上面印着一個叫“老王”的包工頭電話和地址,是前台小妹看她可憐随手給的,說老王經常在附近招些零工。
“去這裡問問。”她将名片遞給謝明軒,又看向父親,“爹…萬事…小心。忍一時之氣。”
謝鎮山從鼻子裡哼出一聲算是回應,看也沒看名片,轉身拉開門,帶着一股風就沖了出去,仿佛再多待一秒都會窒息。謝明軒趕緊把剩下的饅頭塞進嘴裡,含糊地喊了聲“等我!”追了上去。
門在父子倆身後關上。房間裡的氣氛并未輕松,反而更加沉重。柳氏擔憂地望着緊閉的門闆。謝明遠頹然坐下。祖母閉上眼,靠在張嬷嬷身上,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
謝硯秋走到窗邊,掀開那油膩膩的窗簾一角。樓下,謝鎮山高大的身影穿着一身極不合身、顯得無比滑稽的廉價運動服,步伐僵硬地彙入城中村混亂的人流。他挺直着脊背,頭顱高昂,仿佛不是去求一份“賤役”,而是去奔赴一場必死的戰役。謝明軒則像隻剛出籠的小狗,興奮地跟在父親身邊,東張西望。
陽光有些刺眼。謝硯秋眯起眼睛,看着父親那倔強而孤獨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中默默祈禱:希望…一切順利。
***
塵土飛揚,機器轟鳴。
謝鎮山和謝明軒站在一片巨大的、如同被怪獸啃噬過的工地邊緣。眼前是幾棟隻搭着鋼筋骨架、如同巨大鋼鐵骷髅般的高樓,塔吊巨大的臂膀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緩緩移動,發出沉悶的嘎吱聲。各種從未見過的鋼鐵機器(挖掘機、攪拌車)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噴吐着黑煙。地面上堆滿了小山般的沙石、紅磚、水泥袋,如同雜亂的戰場。無數螞蟻般渺小的工人,穿着沾滿泥灰的迷彩服或破舊工裝,在工地上穿梭忙碌,有的推着獨輪車,有的扛着成捆的鋼筋,有的在腳手架上攀爬。
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塵土味、水泥的堿味、劣質煙草味和汗水的酸臭味,混雜着機器的轟鳴和工頭粗魯的吆喝聲,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
“這…這便是做工之地?”謝明軒張大了嘴巴,被這粗粛、宏大又混亂的景象震撼了,短暫的興奮被一種本能的敬畏取代。
謝鎮山的臉色則陰沉得可怕。他穿着那身廉價運動服,站在工地入口的泥濘中,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他環顧四周,入眼皆是泥濘、塵土、冰冷的鋼鐵和麻木疲憊的苦力。那些工人佝偻着背,臉上沾滿灰土,汗水在污垢中沖刷出一道道溝壑,眼神大多空洞而疲憊。這與他在軍營中看到的那些雖然艱苦但充滿紀律和熱血的士兵,完全是天壤之别!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憤怒再次沖上頭頂!
“豈有此理!竟讓本将來此等污穢腌臜之地,與…與苦力同伍?!”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幾乎要立刻掉頭就走。
“爹!姐說了…”謝明軒看到父親臉色不對,趕緊小聲提醒。
“閉嘴!”謝鎮山低吼一聲,強壓着怒火。母親失望的眼神和女兒絕望的話語如同枷鎖,死死地禁锢着他。他深吸了一口滿是塵土的空氣,那粗粝的感覺嗆得他咳嗽了兩聲,最終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工地門口一個用彩鋼闆搭建的簡陋工棚。
工棚門口挂着一塊歪歪扭扭的牌子:“項目部”。裡面煙霧缭繞,幾個穿着沾滿油污夾克的男人正圍着一個小桌子打牌,地上滿是煙頭和痰漬。一個光着膀子、挺着啤酒肚、脖子上挂着粗金鍊子的中年漢子(老王)正唾沫橫飛地打着電話。
“喂?李老闆!錢!錢什麼時候到位?我這邊幾十号兄弟等着吃飯呢!…什麼?下周?下周黃花菜都涼了!…喂?喂?!媽的!”老王憤憤地摔了電話,抓起桌上的半瓶啤酒灌了一大口,這才注意到門口站着的兩個“不速之客”。
他眯縫着小眼睛,上下打量着謝鎮山和謝明軒。謝鎮山那身廉價運動服也難掩其魁梧挺拔的身形和眉宇間不怒自威的氣勢,讓他微微一愣。謝明軒雖然穿着同樣廉價的衣服,但少年人精神頭足,眼神裡帶着好奇和野性。
“幹嘛的?”老王剔着牙,懶洋洋地問,語氣帶着一股混不吝的痞氣。
“找活。”謝鎮山硬邦邦地吐出兩個字,聲音低沉,帶着極力壓抑的煩躁。
“找活?”老王嗤笑一聲,又灌了口啤酒,“細皮嫩肉的,能幹啥?搬磚?扛水泥?上腳手架?吃得消嗎?”他目光掃過謝鎮山那雙與工地格格不入的、還算幹淨的廉價運動鞋,又看看謝明軒那張明顯沒吃過苦的臉。
“有何不可!”謝鎮山眉頭一擰,被對方輕蔑的态度激怒,“區區體力活,何足挂齒!”
“喲呵!口氣不小!”老王來了點興趣,放下酒瓶,站起身,繞着謝鎮山走了一圈,像在打量牲口,“行!看你塊頭還行!正好3号樓那邊缺人搬磚!一天一百二,管中午一頓盒飯!幹不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