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謝硯秋有點尴尬,這秤不太準。
柳氏卻隻看了一眼那晃動的指針,眉頭幾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随即溫聲道:“郎君,此秤微有不準,約莫八兩有餘,便算您半斤之價吧。”她心算極快,立刻報出:“十五元。”
中年男人看着柳氏這一套行雲流水、講究至極的動作,聽着她那溫和有禮、帶着古韻的報價,再聞着那直沖腦門的香氣,之前那點“貴”的感覺瞬間煙消雲散!他甚至覺得這肉就值這個價!這婦人太講究了!東西肯定差不了!
“好!好!十五就十五!”他爽快地掃碼付錢(謝硯秋提前教過柳氏用收款碼,但柳氏不敢操作,隻負責收現金),接過那袋香氣四溢的醬肉,迫不及待地捏起一小塊丢進嘴裡。
“唔——!!!”中年男人眼睛瞬間瞪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入口即化的軟糯,濃郁醇厚的醬香,豐腴不膩的膠質,還有那恰到好處、回味悠長的香料氣息!比他吃過的任何一家老字号都要驚豔!“太好吃了!絕了!老闆……呃,夫人!再給我切半斤!不!一斤!帶回去給我老婆孩子嘗嘗!”
他這一嗓子,如同最好的廣告!旁邊早已被香氣和柳氏這“奇特”攤主吸引的人群,瞬間炸了鍋!
“我也要!給我來半斤醬肉!”
“那點心!那個透明的!給我來兩個!”
“涼菜!這涼菜看着清爽!來一碟!”
“老闆娘,這米糕怎麼賣?”
小小的攤位瞬間被圍得水洩不通!柳氏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手足無措,臉上紅暈更甚,但強烈的責任感和為母則剛的本能支撐着她。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深吸一口氣。
“各位……請稍安勿躁,”她的聲音依舊帶着一絲顫抖,卻努力保持着清晰的咬字和溫和的語氣,如同在安撫一群急躁的賓客,“依……依次來,莫要擠壞了……”
她不再行那種誇張的屈膝禮,但那份刻在骨子裡的、待人接物的分寸感和優雅從容,卻在舉手投足間自然流露。
她算賬極快,心算精準。客人要半斤醬肉,她下筷夾肉,分量幾乎眼到心到,誤差極小。謝硯秋負責稱重(彈簧秤依舊不準,但柳氏總能根據指針位置快速心算出合理價格并抹零),報數,柳氏則立刻報出價錢,收錢找零,動作有條不紊,賬目清晰無比。她收錢時,會下意識地用雙手接過(舊時禮儀),找零時,也會将零錢理得整整齊齊,輕輕放在客人手心。
有客人等得稍有不耐煩,她便會溫言細語地安撫:“這位郎君(或娘子)稍待片刻,下一份便是您的了。”聲音柔和,帶着一種天然的親和力,讓焦躁的客人也不好意思再催。
賣點心時,她更是講究。水晶糕和米糕都用幹淨的油紙(謝硯秋找來的)小心包好,遞給客人時,還會輕聲提醒:“此糕軟糯,請小心拿取。”
她專注地應對着每一個客人,介紹醬肉時依舊帶着那種文雅的腔調,介紹點心時則會說“此乃古法蒸制米糕,松軟甘香”。那份來自另一個時空的、格格不入的優雅和講究,在這喧嚣粗粝的街頭,非但沒有成為阻礙,反而形成了一種奇特的、緻命的吸引力!人們不僅僅是為了那香氣撲鼻的食物,更是為了體驗一把被這位“不像攤販的攤主”溫言細語、以禮相待的感覺!仿佛買的不是一份廉價小吃,而是一種稀缺的、帶着古韻的“體面”。
謝硯秋忙得腳不沾地,收錢、遞東西、維持秩序,但她眼角的餘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母親。
她看到,在最初的慌亂和羞恥褪去後,柳氏的眼神,漸漸變了。
那雙總是盛滿憂慮、惶恐、甚至卑微的眼眸深處,一種從未有過的、微弱卻無比堅定的光芒,正在悄然點亮!
那光芒,源自于她手中那幹淨利落的動作——夾肉,包點,收錢,找零,一絲不苟,行雲流水。
那光芒,源自于她面對客人詢問時,越來越流暢、越來越自信的介紹。
那光芒,更源自于每一個接過食物的客人臉上,那毫不掩飾的驚豔和滿足!
她不再是那個隻能躲在丈夫和女兒身後、無助哭泣的深宅婦人。她站在這裡,用她與生俱來的優雅、細心和祖母賦予的神奇手藝,赢得了尊重,換來了……實實在在的收獲!
當最後一塊水晶糕被買走,最後一碟涼拌三絲售罄,連那盆醬肉也隻剩下一點濃稠的湯汁底子時,洶湧的人潮才漸漸散去。
柳氏長長地、幾不可聞地舒了一口氣。她挺直的背脊微微放松下來,額角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幾縷碎發貼在鬓邊。她低頭,看着手中那個沉甸甸的、塞滿了各種面額紙币和硬币的舊布包——那是謝硯秋交給她的“錢匣子”。
她的手指因為長時間忙碌而微微顫抖,指關節有些發白。她小心翼翼地解開布包的口子,借着旁邊攤販的燈光,開始清點。
昏黃的燈光下,紙币皺巴巴的,硬币沾着油污。柳氏卻像對待稀世珍寶一般,将錢币一張張、一枚枚地鋪平,仔細地清點、分類。她的動作依舊帶着那份刻入骨髓的細緻和條理。十元、五元、一元……硬币叮當作響。
謝硯秋站在一旁,屏住呼吸,心髒在胸腔裡狂跳。她不敢問,隻是緊張地看着母親那專注的側臉。
終于,柳氏停下了動作。她緩緩擡起頭,看向謝硯秋。
那一刻,謝硯秋清晰地看到,母親那雙溫婉的眼眸裡,所有的疲憊、惶恐、卑微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同撥雲見日般的、從未有過的明亮神采!那光芒,清澈,堅定,充滿了力量!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她心底破繭而出,煥然一新!
柳氏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卻無比清晰地向上彎起,勾勒出一個發自内心的、帶着巨大滿足感和……自信的笑容。
“秋兒,”她的聲音依舊柔和,卻不再顫抖,帶着一種塵埃落定的沉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統共……一百七十三元五角。”
一百七十三塊五!
這個數字如同驚雷,在謝硯秋耳邊炸響!她猛地捂住了嘴,才沒讓驚呼聲溢出!這幾乎是她辛苦錄入數據好幾天的收入!而且,這隻是不到兩個小時的成果!
狂喜如同岩漿般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疲憊和焦慮!她猛地看向母親。
柳氏也正看着她。母女倆的目光在空中交彙,無需言語,都看到了對方眼中那劫後餘生般的、帶着淚光的激動和……希望!
柳氏小心翼翼地、極其珍重地将那個裝滿錢的布包收好,貼身放好。然後,她彎下腰,開始極其認真地收拾攤位。她将空了的塑料盆和搪瓷托盤仔細擦幹淨,疊放整齊。将那兩塊墊磚頭的磚頭放回原處。甚至,她還拿出那塊幹淨的濕布,将她站立過的、沾染了一點油污的地面,仔細地擦拭了一遍!動作一絲不苟,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儀式感。
做完這一切,她才直起身,再次環顧了一下這個喧嚣依舊、卻剛剛給予了她巨大肯定和尊嚴的“戰場”。晚風吹拂着她鬓角的碎發,昏黃的燈光在她溫婉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的背脊挺得筆直,眼神平靜而明亮,仿佛剛剛結束了一場盛大的、屬于她自己的加冕禮。
“走吧,秋兒,”她看向女兒,聲音溫和而堅定,“我們回家。”
謝硯秋用力點頭,眼眶發熱。她端起收拾好的盆和托盤,跟在母親身後。
柳氏的步伐,不再像來時那樣虛浮顫抖。每一步,都踏得沉穩而有力。她微微擡着頭,目光平靜地迎向城中村雜亂的人流和燈火。晚風吹起她洗得發白的衣角,那單薄的身影在喧嚣的市井背景中,卻仿佛鍍上了一層柔韌而耀眼的光芒。
出租屋的門被推開。
食物的香氣(祖母用賣剩的醬肉湯汁煮了一鍋素面)混合着熟悉的黴味撲面而來。謝鎮山依舊坐在他那把孤零零的木椅上,背對着門口,周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低氣壓。聽到動靜,他極其輕微地側了側頭,用眼角的餘光極其迅速地掃了一眼進門的妻女,随即又猛地轉回去,仿佛什麼都沒看見,隻是那緊繃的下颌線似乎松動了一絲。
柳氏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低頭避開丈夫的低氣壓。她徑直走到那個小小的矮櫃前,從貼身的口袋裡,極其鄭重地取出了那個沉甸甸的舊布包。
她沒有說話,隻是将布包放在矮櫃上,然後,動作輕柔地、卻又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解開了系着的布結。
“嘩啦——”
皺巴巴的紙币和沾着油污的硬币,在昏黃的燈光下,流淌出來,堆成了一小座散發着煙火氣息和……希望光芒的小山!
屋内瞬間一片死寂!
謝鎮山猛地轉過頭!那雙總是燃燒着怒火或籠罩着陰霾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住那堆錢,瞳孔驟然收縮!他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什麼極其不可思議的景象!
柳氏忙碌時挽起袖子露出的、被汗水浸濕的小臂上,幾道被塑料袋邊緣劃出的、微不可察的紅痕,在燈光下隐隐作痛。祖母渾濁的老眼第一次沒有立刻閉上,而是帶着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審視,掃過那堆沾着街頭煙火氣的錢币,最終落在柳氏那挺直的、仿佛脫胎換骨般的背影上。她刻薄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
謝明軒像顆小炮彈似的沖了過來,大眼睛瞪得溜圓,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哇!錢!好多錢!娘!大姐!我們能買肉包子了嗎?!”
連一直對着牆壁發呆的謝明遠,都極其僵硬地、如同生了鏽的機器般,緩緩轉過頭。他那雙空洞的眼睛裡,第一次映入了那堆散發着“電”和“希望”氣息的錢币,瞳孔深處那執拗的火焰似乎跳動了一下。
而蜷縮在角落陰影裡的謝明哲,那空洞的、仿佛隔絕了世界的眼眸,此刻卻極其輕微地、倒映着矮櫃上那堆散亂的錢币。他那雙細瘦蒼白、曾瘋狂敲擊計算器的手指,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仿佛在虛空中勾勒着某種……隻有他能理解的、關于“數量”和“價值”的幾何排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