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府珍馐錄》引發的文化熱潮尚未平息,那濃郁的書香仿佛還萦繞在謝家寬敞的客廳裡,與廚房飄來的家常飯菜香奇異地交織着。媒體的喧嚣剛剛散去,客廳角落堆放着出版社送來的、封面印着祖母銳利眼神的新書樣本。謝鎮山坐在沙發上,難得沒有看軍事新聞,而是随手翻着其中一本,目光掃過女兒謝明玉繪制的那些精美插圖——沸騰的竈火,靈動的食材,祖母專注的側影——眼神裡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柳氏則在一旁,對着平闆電腦處理着玉馔閣因食譜爆火而帶來的新一輪合作咨詢,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動,眉宇間是事業女性的幹練。
高考成績放榜的巨大電子屏,成了這個夜晚新的焦點。
客廳中央那台85寸的巨幕電視上,複雜的查詢頁面終于刷新。當那個足以叩開國内最頂尖學府大門的分數清晰地躍入眼簾時,客廳裡響起幾聲壓抑的抽氣。謝明軒第一個跳起來:“姐!牛啊!這分數,清北随便挑了吧!”謝明遠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滿是贊許:“明玉,基礎紮實,發揮穩定,很好。”連祖母也放下了手中的老花鏡,微微颔首,從鼻腔裡發出一聲表示認可的輕哼。
謝明玉卻隻是安靜地坐在單人沙發上,膝蓋上攤開着她的速寫本。屏幕上刺眼的分數光芒映在她清麗的側臉上,沒有預想中的狂喜,反而顯得異常平靜,甚至帶着一絲迷茫的蒼白。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速寫本上一幅未完成的畫稿——那是她無數次描繪過的場景:故宮博物院幽深的某個修複工作室一角,陽光透過古老的窗棂,斜斜地打在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修複師佝偻的背影上,他戴着特制眼鏡,手持細如發絲的毛筆,正全神貫注地為一幅破損的絹本古畫“續命”。那畫面,充滿了時間的塵埃與近乎神聖的專注。
柳氏敏銳地捕捉到了女兒的異樣,放下平闆,溫聲問道:“明玉,成績這麼好,想好報什麼專業了嗎?金融?法律?還是……建築?你爸前幾天還說,清大的建築系是頂尖的。”她的話語帶着母親天然的關切和對世俗意義上“好前程”的考量。
謝鎮山聞言,也擡起頭,放下手中的食譜,目光如炬地看向女兒,帶着一家之主的威嚴和不容置疑的期許:“不錯。我謝家的女兒,要選就選能經世緻用、立身揚名的學問!金融可掌經濟命脈,法律能持人間正義,建築更是百年基業!這些都是頂天立地的好行當!至于那些……”他眉頭習慣性地蹙起,仿佛在驅趕什麼不讨喜的東西,“塗塗抹抹、描描畫畫的風月之事,終究是消遣,難登大雅之堂,更非安身立命之本!”
“安身立命之本”幾個字,像沉重的石塊投入謝明玉的心湖。她纖細的肩膀幾不可察地繃緊了,指尖深深陷入速寫本的紙張。那些從小被灌輸的“女子無才便是德”、“書畫乃閨閣雅趣”的訓誡,如同無形的枷鎖,在此刻父親斬釘截鐵的話語下驟然收緊,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張了張嘴,想說出那個在她心底盤旋了無數個日夜的專業名字,喉嚨卻像被什麼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隻能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陰影,速寫本上那修複師蒼老的背影,此刻顯得那麼遙遠又那麼脆弱。
謝硯秋将妹妹的掙紮盡收眼底。她沒有立刻反駁父親,而是拿起遙控器,調出了一個早已準備好的紀錄片片段。屏幕上,出現的是之前祖母食譜發布會上,謝明玉那幾幅引發轟動的插畫特寫——沸騰的大鍋蒸騰的熱氣被賦予水墨般的暈染,祖母布滿皺紋的手握着炒勺的姿态充滿了力與美,一根根靈動的線條勾勒出食材最本真的生命力。鏡頭切換,是社交媒體上無數網友的留言截圖:
【跪求明玉女神出畫集!這插畫絕了!有古韻又有靈氣!】
【這才是真正的藝術!把老祖宗的煙火氣畫活了!】
【看了明玉的畫,再讀老祖宗的毒舌點評,感覺菜都有了靈魂!】
【這功底!這審美!不學藝術是浪費天賦啊!】
“爸,您看,”謝硯秋的聲音平靜而有力,指向屏幕,“明玉的畫,不是消遣。它們賦予了《謝府珍馐錄》獨一無二的靈魂,讓古老的烹饪智慧以最直觀、最動人的方式觸達了千萬人。它們本身,就是有力量的溝通,是價值的創造。”她頓了頓,目光轉向臉色蒼白的謝明玉,帶着鼓勵,“明玉,說說你的想法?這裡沒有外人。”
謝明玉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擡起頭,目光不再躲閃,直直地迎向父親審視的眼睛,聲音雖輕,卻異常清晰:“爸,媽,我……我想報‘文物與博物館學’專業,主攻古代書畫修複。”
“什麼?!”謝鎮山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帶着壓迫感,“書畫修複?去博物館裡修那些破舊的瓶瓶罐罐、爛紙片?”他簡直難以置信,“我謝鎮山的女兒,寒窗苦讀十餘載,考出如此佳績,就是為了去做個……裱糊匠?” 他語氣裡的失望和不解如同實質的寒冰,“你可知那清北的金融、法律是多少人擠破頭都進不去的通天路?放着陽關大道不走,偏要去鑽那故紙堆?”
“那不是破紙片!”謝明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從未有過的激烈,眼眶瞬間紅了。她猛地翻開速寫本,指着那幅修複師的畫稿,指尖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那是《千裡江山圖》的殘片!是《韓熙載夜宴圖》的絹帛!是老祖宗們用筆墨、用生命留下的痕迹!它們穿越千百年的戰火、時間、蟲蛀、黴變,脆弱得像風中殘燭!那些修複師,他們不是在裱糊,他們是在與時間賽跑,是在用最精微的技藝、最虔誠的心,去挽留那些即将消散的光!是在…是在為我們這個民族,留住記憶的根!”
她的聲音哽咽了,淚水在眼眶裡倔強地打轉,卻沒有落下。她想起了陳默老師帶她去故宮實習的那一天。在恒溫恒濕、寂靜得能聽到心跳的修複室裡,看着修複師用比頭發絲還細的毛筆,蘸着特制的、近乎無色的漿料,一點一點地彌合絹帛上細微的裂痕。那種屏息凝神的專注,那種對古物近乎膜拜的敬畏,那種讓消逝的輝煌在指尖重新煥發出微弱生機的力量……那一刻的震撼,遠勝過任何分數帶給她的虛榮。
謝鎮山被女兒突如其來的爆發震住了,一時語塞。他看着女兒眼中那從未有過的、近乎悲憤的光芒,看着她指着畫稿時那不容置疑的堅定,第一次感到有些陌生。客廳裡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隻有電視機裡還在無聲地播放着那些對她畫作的贊美。
“爸,”謝硯秋再次開口,聲音沉穩,打破了僵局,“您還記得奶奶的食譜為什麼火嗎?不僅僅是因為那些‘毒舌’點評和秘方,更是因為它背後承載的、我們幾乎要遺忘的飲食智慧和文化根脈。明玉想做的,本質上是一樣的。她不是要去當個簡單的修複匠,她是想用她最擅長的方式——她的眼睛、她的心、她的畫筆,去理解、去保護、去重新诠釋那些被時間掩埋的‘美’。她想去挖掘那些古畫、古物裡藏着的魂,讓它們在今天的人眼裡,重新活過來。這難道不是另一種‘經世緻用’?另一種‘安身立命’?甚至,是另一種‘戰場’?守護文明的戰場。”
謝硯秋的話語,像一把精巧的鑰匙,一層層撬開了謝鎮山因固有觀念而闆結的思維。他緊蹙的眉頭并未完全舒展,但眼神中的震驚和不解,漸漸被一種深沉的思索所取代。他重新看向謝明玉速寫本上那個佝偻的修複師背影,又看看屏幕上女兒那些充滿靈氣的插畫。一個是近乎卑微地守護着過去的殘光,一個是充滿活力地描繪着當下的傳承。兩者之間,似乎被女兒的選擇,架起了一座無形的橋梁。
柳氏輕輕握住謝明玉冰涼的手,傳遞着無聲的支持,然後看向丈夫,溫言道:“鎮山,硯秋說得對。明玉有這份心,這份天賦,更難得的是有這份超乎年齡的清醒和擔當。咱們謝家的女兒,難道隻能走别人眼中的‘陽關道’?明玉的畫,能賦予奶奶的食譜靈魂,焉知她将來不能賦予那些沉睡的文物新的生命?這路,或許窄些,冷些,但隻要是她心之所向,走得踏實,走得光明,有何不可?”
謝鎮山沉默着,目光再次落在女兒臉上。那淚光盈盈的眼中,沒有了剛才的激烈,隻剩下一種近乎執拗的等待和期盼。他想起女兒幼時在謝府老宅,總是安靜地坐在廊下,對着院中的花草、檐角的瑞獸一畫就是半日,那份專注與此刻如出一轍。他又想起自己初到現代,面對掃碼、直播時的格格不入和笨拙,若非憑着一身沙場磨砺出的硬骨頭和兒女們的幫助,焉有今日?時代變了,戰場……也的确不止一種。
他長長地、沉沉地吐出一口氣,那口郁結在胸中的、屬于舊時代的塊壘,似乎随着這口氣松動了一些。他沒有立刻表态,隻是緩緩地坐回沙發,拿起遙控器,關掉了電視上那些喧嚣的贊美。客廳裡隻剩下壁燈柔和的光暈。
“文物與博物館學……”他低聲重複着這個拗口的專業名字,像是在咀嚼一塊從未嘗過的點心,眉頭依然皺着,語氣卻不再是指責,而是帶着一種探究和……微不可查的讓步,“哪所大學……這專業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