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宰彥似乎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也轉過頭來。夕陽的金光落在他臉上,模糊了他眼中的情緒,隻看到他的唇角似乎想勾起一個溫和的弧度。
徐敏知沒有給他任何表情。她隻是擡起手,動作清晰而緩慢地,指向他身後塞納河對岸那片古老的建築群。
“看到那邊了嗎?”她的聲音在河風中顯得格外清晰,沒有憤怒,隻有一種陳述事實般的平靜,“巴黎聖母院。它被火燒過,重建過。但無論它變成什麼樣,它依舊是巴黎聖母院。”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地釘在樸宰彥臉上,一字一頓,清晰無比。
“而你,樸宰彥,無論你換多少件外套,站在多少個夕陽下面,學我買多少次面包,甚至淋多少場雨……”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你依舊是你。那個把感情當遊戲,把人心當畫布的樸宰彥。一座被火燒過的廢墟,或許還有重建的價值。但一堆被證明有毒的灰燼,除了掃進垃圾桶,沒有第二種歸宿。”
說完,她不再看他臉上會是何種表情,轉身,沿着河岸,朝着與夕陽相反的方向,快步離開。
高跟鞋踩在石闆路上,發出清脆又孤絕的回響,将那個僵立在金色餘晖中的身影,連同他手中那杯早已冷掉的咖啡,徹底抛在身後。
樸宰彥獨自站在原地,手裡那杯咖啡的涼意透過紙杯滲入手心,冰得刺骨。塞納河的晚風吹動他深灰色的衣角,夕陽溫暖的光線落在他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徐敏知的話,像冰冷的河水,一遍遍沖刷着他試圖構築的假象。
模仿失效了。示弱失效了。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在她構築的那道名為“失效期”的冰冷高牆前,他所有的手段,都顯得無比拙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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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冰冷的河邊宣言後,樸宰彥的“偶遇”似乎真的停止了。
徐敏知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下來,重新投入到新裝置的構思中。
幾天後的深夜,巴黎下起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雨。雨水猛烈地敲打着工坊巨大的落地窗,發出密集的聲響。徐敏知裹着毯子,坐在工作台前,對着複雜的草圖皺眉,暖氣開得很足,但窗外呼嘯的風雨聲還是帶來一絲寒意。
突然,工坊側門傳來一陣急促又有些虛弱的敲門聲。聲音不大,但在雨聲的間隙裡顯得格外清晰。
徐敏知皺眉。這麼晚了,還下着大雨。她警惕地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向外看。
門外昏暗的廊燈下,站着樸宰彥。
他渾身濕透,頭發淩亂地貼在額頭上,臉色蒼白得吓人,嘴唇有些發紫,整個人靠在冰冷的門框上,身體微微發抖。他手裡似乎還攥着什麼東西,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沒有打傘,雨水順着他蒼白的臉頰不斷往下淌,整個人像一隻被暴風雨徹底打落在地、奄奄一息的蝴蝶。
他擡起頭,似乎想看向貓眼的方向。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隻發出一陣壓抑的、痛苦的咳嗽聲。身體因為咳嗽而劇烈地晃動,幾乎要支撐不住滑倒在地。
徐敏知站在門内,隔着冰冷的門闆,冷冷地看着門外那個狼狽不堪的男人。雨水打濕了他昂貴的衣服,勾勒出他單薄而顫抖的輪廓。他臉上沒有了任何僞裝,隻剩下病痛帶來的脆弱和一種近乎絕望的茫然。
她想起他手腕上那道新鮮的傷痕,想起他笨拙模仿的樣子,想起他在河邊被她戳穿後的僵硬。
現在,他又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出現在她門口。
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念頭閃過腦海。
她沒有開門。
她轉身回到工作台,拿起速寫本和一支炭筆。
她走到離門稍遠一點、又能清晰看到貓眼視角的地方,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她掀開速寫本嶄新的一頁,目光再次投向貓眼。
門外,樸宰彥似乎耗盡了力氣,順着門框滑坐在地上,頭無力地靠在冰冷的門上,身體蜷縮着,仍在發抖,咳嗽聲斷斷續續。雨水無情地打在他身上,像一個被遺棄的破敗玩偶。
徐敏知的眼神平靜無波,像在觀察一件靜物。她擡起手,炭筆在粗糙的紙面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線條快速而準确地勾勒出門外那個蜷縮、顫抖的脆弱輪廓。她捕捉他蒼白的臉色,他緊蹙的眉頭,他因為寒冷和病痛而微微張開的、失去血色的嘴唇,還有那隻死死攥着、看不清是什麼東西的手。
每一筆落下,都帶着一種冰冷的審視和解剖般的冷靜。
這不是關心,也不是報複的快感。這是一種更冷酷的、藝術家對“脆弱”素材的攫取和利用。
他在她眼中,徹底淪為了一幅可以入畫的、充滿戲劇性張力的“痛苦景象”。
門外的咳嗽聲和雨聲混在一起,像是絕望的背景音。門内,隻有炭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單調而清晰。
不知畫了多久,門外的動靜漸漸微弱下去。樸宰彥似乎昏睡了過去,或者失去了意識,蜷縮在冰冷的門廊地闆上,一動不動,隻有微弱的呼吸在雨聲中幾乎不可聞。
徐敏知停下筆。
速寫本上,一個被雨水和病痛折磨得脆弱不堪的男人形象躍然紙上,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破碎感。她看着畫,又擡眼看了看貓眼外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影。
然後,她平靜地合上速寫本,拿起桌上的手機,撥通了公寓前台的電話。
“你好,我工作室門口有個男人昏倒了。他可能需要救護車。”
她的聲音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報告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情。挂斷電話,她關掉工作台的燈,隻留下一盞昏暗的閱讀燈,然後裹緊毯子,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窗外的雨還在下,敲打着玻璃。
門外,那個被她畫進本子裡的男人,像一件被遺棄的垃圾,等待着未知的救援。而她,在這片由她掌控的冰冷秩序裡,安然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