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車廂内隻有堂兄弟二人,宋餘和宋霖對坐兩旁,一個沉着臉,一個不知所措。其實宋餘和宋家的兄弟姊妹并不相熟,他還年幼時就跟着宋廷玉去了邊塞,後來鮮少回家,便是年關回來陪祖父過年,他和族親不熟,坐在一處也沒什麼話可說。
相比之下,因着他母親将生意擴至邊關,馮家常有族人往來,宋餘和馮家的表兄妹們反倒更為熟悉。
再後來就是風雪關一役,他痛失雙親,自己重傷忘卻前塵,長平侯對宋餘也多有庇護疼惜,加之他傷了腦袋,族内兄弟姊妹和他也算不得親近。可不親近歸不親近,兄弟龃龉是家事,到了外頭,斷沒有讓别人欺到臉上的道理——這也是長平侯對宋餘的教誨。
長平侯府上下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也是為什麼今日宋餘會沖出去。
宋霖看着宋餘露出那副無措的模樣就不可控地生氣,冷笑道:“這下你高興了吧?”
宋餘愣了下,“什麼?”
宋霖漠然道:“要不是你多管閑事,今天怎麼會鬧到兵馬司?我爹又怎麼會當衆讓我難堪?”
宋餘一呆,說:“三堂兄,我隻是想幫你……”
“我用得着你幫嗎?”宋霖打斷他,他盯着宋餘,說,“你這算哪門子的幫?”
“誰不知祖父,我爹,所有人都疼着你,把你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你幫我,等他們知道了,挨罰的還不是我?”
宋餘啞然,半晌,他小聲說:“對不起。”
“誰要你的對不起?”宋霖憤恨難平,“宋餘,祖父他們都不在,你擺出這副委屈巴巴的可憐樣給誰看?”
宋餘抿抿嘴唇,手搓了搓自己膝上的衣袍,輕聲說:“三堂兄,你是不是很讨厭我?”
宋霖扯了扯嘴角,說:“誰說你是傻子,這不是聰明着?”
宋餘擡起眼睛看着宋霖,說:“為什麼?”
宋霖面無表情道:“讨厭就是讨厭,還要問為什麼?宋家哪個兄弟姊妹不讨厭你?”
宋餘說:“是因為我是傻子嗎?”
宋霖看着宋餘澄澈的眼睛,心口一窒,别過了臉。宋餘接着道:“因為我是傻子,給宋家丢人了?”他說得很平靜,宋霖一時間竟不知如何開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硬邦邦道:“我沒這麼說。”
馬車内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凝滞沉悶了。
堂兄弟二人回到府内,剛下馬車,就見老侯爺身邊的宋成侯在一旁,對他二人道:“侯爺請二位少爺一起過去。”
宋霖臉色一下子白了,宋餘下意識地看向宋霖,他沒來由地想起了許多事。宋餘記得自己渾渾噩噩了很長一段時間,那些日子裡,他黃湯不斷,也不是單獨住的,而是住在長平侯的榮安堂。宋餘和侯府中的兄弟姊妹很是陌生,就是一道陪老侯爺用膳,大家湊在一處也沒什麼話說。
那段日子的事情宋餘記得并不清晰,而今想起來,腦海中卻浮現他曾經聽過的議論,俱都是下人說的,道是老侯爺罰了幾個少爺。
都是因着他們背後談論宋餘的失魂症。後來宋餘和他們在一起,要是一起闖了禍,宋餘從來不會受罰,反倒他們會因着沒有看顧好宋餘而受到斥責。時日一長,幾個堂兄弟們就都不喜歡和宋餘玩耍了。
堂兄弟二人走在前往榮安堂的路上,宋餘小聲對宋霖說:“堂兄,你别擔心,我會和祖父解釋清楚的。”
宋霖一頓,看了他一眼,道:“你說什麼,管用嗎?”
宋餘道:“管用的。”
宋霖輕哼道:“不管你說什麼,爹他們也隻會覺得是我教壞了你。”
“五郎懂什麼?還不是你們自己不學好,還教唆五郎頂罪。”
他學着自己父親的口吻,宋餘憋出一句,說:“三堂兄,你再嚴肅一些就更像大伯父了。”
宋霖:“……”
宋餘說:“三堂兄。”
宋霖:“沒死呢。”
宋餘說:“你說你讨厭我,我雖很傷心,可我想了想,那個程什麼小侯爺的下人要打我們時,你還護着我,你是不是沒有那麼讨厭我?”
宋霖一怔,氣極反笑道:“見過給自己臉上貼金的,沒見過這麼給自己臉上貼金的,宋餘,你這是一傻就将自己的聰明勁兒都換成臉皮了嗎?”
宋餘深以為然道:“你也覺得我從前很聰明嗎?”
“我也是這麼覺得的,”他還有點遺憾的語氣。
宋霖:“……”
身後跟着的宋成險些笑出了聲。
宋霖和宋餘惴惴不安,沒想到長平侯卻并未責怪他二人,隻是讓他們一道過來喝了一盅湯,又随口問了幾句,便讓他們回去了。
臨到他兄弟二人走到門口,長平侯突然叫住宋霖:“三郎,今日可吃虧了?”
宋霖愣了愣,老實道:“不曾。”
宋餘見狀也開口說:“爺爺,程小侯爺跋扈嚣張,今日争端不怪三堂兄。”
長平侯瞥宋餘一眼,說:“沒問你。”他擺了擺手,說:“回去吧。”
堂兄弟二人退了出去,長平侯若有所思,他對宋成道:“我是不是對這幾個孩子太苛刻了些?”
宋成說:“侯爺也是擔憂五少爺。”
長平侯歎了聲,說:“當初馮家人将五郎自戰場上救回來的時候,就隻剩了一口氣,我險些以為他也要跟他爹娘去了。”
“要真是這樣,我有什麼臉面去見老三和老三媳婦?”
“好在上天庇佑,五郎平安無事,”長平侯說,“可五郎當時的樣子,我豈能不讓他們兄弟多看顧着他一些?興許是當時擔心太過,反倒讓他們兄弟姊妹之間生了嫌隙。”
長平侯搖了搖頭。
宋成輕聲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宋字,都是血脈相連的兄弟,打斷骨頭連着筋呢,您也别太擔心了。”
長平侯道:“今日廷微在兵馬司對三郎動手了?”
宋成遲疑了一下,說:“是,聽說是扇了……扇了一巴掌。”
長平侯皺眉道:“三郎都多大了,還在人前動手?”
事涉幾位主子,宋成也不好多說,長平侯道:“廷微對大房這幾個孩子自小就嚴苛,如今想來,和當時的流言也有幹系吧。”他所說的流言,宋成自然清楚,是當時宋廷玉尚在時,京都有傳言,長平侯有意讓宋廷玉承襲爵位。身為宋家的老仆,宋成明白,所謂無風不起浪,長平侯當年的确曾動過這個念頭——無他,宋廷玉驚才絕豔,年少成名,讓長平侯看到了侯府再興的希望。
或許也正是如此,宋廷玉棄文從武,遠走邊境,戍守一方。
長平侯于宋廷玉有大期待,更有愧,這份愧随着宋廷玉的身死,都轉到了宋餘身上。長平侯看重宋餘,可他這一支,隻剩了宋餘一個半大不小的少年,偏他身後還有着三夫人留下的許多莊園鋪子。财帛動人心,偌大的長平侯府,人心複雜,保不住有人想打他手中田鋪的主意。
這也是長平侯最為惱怒的。
宋成想了許久,說:“侯爺,老奴聽過一句話,不聾不啞不做家翁。五少爺不是稚子蒙童,老奴瞧着,他為人處世很有幾分三夫人的坦誠真摯呢。”
長平侯:“哦?”
宋成笑着将堂兄弟二人在路上的對話說予長平侯,長平侯聽得啞然,宋成笑道:“五少爺這些時日比從前活潑了許多。”
長平侯琢磨片刻,笑道:“還真是。”
“罷了,待廷微回來,你讓他過來一趟。”
宋成:“是,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