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珵自覺理虧,靜坐半晌,實在尋不到反駁之處,終于蔫了。
孟冬辭朝堂上跟那些總要固守陳規的老臣唇槍舌戰慣了,冷不丁碰見個吵架不會還嘴的,竟然覺得有些新奇,便主動開口:“隻是我沒想到,元戎竟會忌憚你這個廢……常年養在别院不出門的兒子。”
“知道你想說什麼,廢物兒子嘛,”元珵破罐子破摔地接上孟冬辭吞回去的話,“其實我也奇怪,從小他就煩我,好像多看我一眼會髒了他的眼一樣,九歲生辰一過,他就把我丢進了别院裡,什麼都給最好的,但就是不許我出門,還派許多人暗中監視我,既然如此,不是趁我小時候沒自保之力時直接掐死我更痛快?”
孟冬辭敷衍一答:“大概是‘虎毒不食子’?”
元珵冷哼:“那你真是太小瞧他了。”
“我隻是沒想到,他對你不止防備,還有幾分忌憚,”孟冬辭略回憶方才殿上元戎的神情,那雙鷹隼般的眼中分明已現殺意,但還是讓他們二人毫發無損地出了皇宮,便又試探道,“我本沒想通,你既在洪遼孤立無援,為何能擅自勾結平婁,原來平婁之事上,你并未通過他的勢力,而你的勢力,是他觸不能及的。”
“這真是你多想了,洪遼之内,我能信之人,屈指可數,”元珵聞言苦笑,将手邊銅爐上煨着的熱茶斟了一盞遞給孟冬辭,“本以為你定然願意信我,卻不想,你亦把我當成洪水猛獸。”
孟冬辭接過茶盞握在掌心暖手,沒接這一句,而是問:“既然知道我不信你,方才殿上,為何還要順着我的話說下去?你明明可以戳穿我的身份,助你父皇殺了大煜頗得民心的宰相,或許日後,他會對你另眼相看。”
“你不信我沒關系,來之前我就說了,我信你,”元珵大概隻顧着同她說話,讓熱茶燙了舌頭,連吸了幾口氣,“嘶……但我六年前在大煜并未吐露身份,此事我父皇不會不知,就算你傾心于我,又怎知我就是洪遼的七殿下,你瞧,連我都能聽出你這番話裡的漏洞,我這多疑的父皇不可能沒聽出,他為何願意放過你?”
孟冬辭将馬車窗子上擋風的厚簾子掀開條縫,将手裡的茶盞擱在風口晾着,這才反問元珵:“昨夜那些侍衛闖進來,你斥他們走遠些,你覺得他們會聽嗎?”
“當然不會,”元珵先答了,這才反應過來,“所以你昨夜特地站到窗邊與我說話,就是為了叫他們聽去的?”
“算是,我開窗本想透口氣,卻見一點火光,那些侍衛皆着銀黑甲胄,那時院裡的燭火已歇,火光眨眼間便不見蹤影,我猜那是屋裡的燭光映在甲胄上的模樣,外面既留了耳朵,我便故意說了祖父父親官品及與陛下的情義,這話侍衛定然會一字不差的禀報給元戎……”
“這不就是暗中挑明了你就是大煜左相?你不怕他真的借你刺傷我之事殺了你嗎?”聞言,元珵忽地伸手抓住了孟冬辭的手腕,那掌心泛着潮意,指尖卻是涼的。
“你都說了是暗中挑明,”孟冬辭使了些力氣才抽回手,又反問,“你大費周折的将我诓來,會讓他殺我嗎?”
元珵再問:“可你既說我不受寵,又怎知他會顧忌我?”
“因為你在世人眼中,是受寵的,”孟冬辭擡手掀開車簾,示意元珵看向窗外,“你看街巷之上,這是臨邺,洪遼都城,天子腳下的百姓都不乏面黃肌瘦者,衣衫褴褛的更是不計其數,足見困苦,你再看看你自己,一件尋常的外袍也織金墜玉,馬車五騎并行,雕花繁複,上嵌珠寶奇石無數,随便扣下一顆半顆,都是尋常人家一兩個月的口糧,如此奢靡,這是暗地裡壞你聲名,明面上卻要寵你,今兒你我入宮算是大張旗鼓,殿上人也不少,我都說了是誤傷,他會逆着你的意思殺我嗎?”
元珵歎了聲氣,伸手放下車簾,又問:“可萬一我勸不住……”
盞中茶已冷透,孟冬辭淺抿一口,覺得那茶淡的如同白水,便皺着眉擱下:“若是昨夜在你别院之内,他讓那些侍衛直接殺我,倒也算占了先機,日後大煜若真追究此事,尚可說是護子心切,可偏他多疑貪心,想先将我下獄,大抵是想靠動刑從我口中撬出大煜政局軍防等機要秘聞,如此已失了殺我先機,加之他已從侍衛口中知曉我在大煜很得器重,又有賜婚聖旨在,不大可能不由分說便直接殺我,畢竟洪遼雖以武立國,但若拼國力久戰,洪遼未必能占上風。”
元珵聽完,一言未發,半晌,才低聲開口:“所以你根本不用說你不是孟冬辭的,如此說,你是想借他的手回到大煜。”
“是,”孟冬辭毫不遮掩,“他明知我在扯謊,卻不能真派人去大煜查證,因為一旦查證,便暴露了洪遼默許平婁對大煜動兵之事,你我兩國雖多年為敵,但一旦真的扯破了臉皮,誰勝誰敗,還真的說不好。所以,既不能殺我,他也不會願意我這樣的人留在你身邊。”
元珵神色黯淡,語氣更是恹恹:“這些年,你算無遺策的傳聞遍布天下,還真是所傳不虛。”
“不,我算漏了一點,”孟冬辭緊盯着元珵的神情,“我沒有想到,你反應如此迅速,竟會将計就計,配合元戎輕飄飄将‘替嫁’之事揭過,或許更早,從你知道我身攜匕首時,便已在設法借此将我困在此處。”
元珵隻垂眼不語。
一刻鐘後,馬車停了,有下人輕叩車門:“殿下,皇子妃,到家了。”
元珵率先下車,又伸手給孟冬辭借力。
孟冬辭搭着他的手臂下車,站穩後,見下人已退開幾步距離,才看着元珵的眼睛,低聲開口:“方才大殿之上,你也瞧見了,為了脫身,我連生母都可以不認。”
元珵偏頭回看她。
“朝堂是個吃人的所在,沒有手段終會身陷泥淖,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心善,”孟冬辭神色淡淡,“所以你應也知曉,即便我留下,也不過迫于情勢與你虛與委蛇,絕無真心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