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如淵,我要她平安無虞,也要她位極人臣。”
這是祖父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之後,父親便從另一個林府搬回了這裡,她依祖父所言領着融霜分府而居。後她按祖父所願參加科考,卻在解試的頭一晚接到宮中旨意,要她以帷帽遮面,隐去林硯之女的身份應試。
她依照旨意喬裝參試,連中三元,在泓都城中聲名大盛。
可孟冬辭入朝為官的第一日,林硯便上表請旨解了官。他原本在朝中領着一份三品閑職,雖極少上朝,俸祿卻豐厚非常。
下朝後,她去問父親緣由。
林硯吹胡子瞪眼道:“明眼人誰看不出,你這戶部侍郎不過是暫做,我不趕緊辭官,難道還等着日後你擢升宰相,跟你行下官之禮不成?”
她無奈道:“聽你這語氣,像妒忌自己女兒官居高位一樣,哪有你這麼當爹的?”
林硯卻以杖藜叩地,痛心疾首道:“官印還沒交,這還低我一品呢,便如此編排我,日後我可不敢再來招你了。”
父親一貫愛與她逗趣兒,孟冬辭隻是笑。
可他再一擡頭,眼眶卻紅了,問她:“近日府上來了不少人,都是泓都的青年才俊,要與你議親,你可有婚嫁的打算?”
孟冬辭反問:“爹希望我成婚嗎?”
林硯沒有回答。
孟冬辭拍拍他擱在杖藜上的手,再問:“自我回到泓都,從不曾與人結交,他們連我的面都沒見過,爹以為,他們為何要與我議親?”
林硯歎道:“他們覺得你是朝中新貴,可堪良配,若與你成了婚,兩家都可前途無量。”
孟冬辭挑眉:“但我的前途,隻在我自己一念之間。”
林硯終于展顔:“我的女兒,沒人配得上,再有人上門,我立時便要打出去。”
此後的一年,林硯沒忙别的,有時光是拒親便能從早折騰到晚,畢竟來議親的都是泓都有頭有臉的人物,總不能真打出去,客套話想了十幾種,摻在一起能編出花兒來。加上他腿有舊疾不良于行,人眼看着瘦了一圈。
趁着孟冬辭旬末休沐,他趕着來跟她倒苦水:“早知不該放融霜那丫頭跟長公主打仗去的,她趕起人來,定然比我這老胳膊老腿利索。”
孟冬辭隻給他奉茶,笑而不語。
林硯肩頭一塌:“總之現下就兩條路,一,你将融霜拘回來趕人,二,你去跟陛下求個恩典,叫她趕人。”
孟冬辭故作高深:“陛下剛繼位,便新賞了我兩處莊子,據說山青水美,我這幾日正預備尋人照料,可就是位置太偏,來回一趟得一整日……”
林硯一拍腿:“我今夜便收拾收拾搬過去。”
父親躲出去後,那些才俊的父母,便轉而求到了姜瑜那兒,更有甚者滿口的‘女大當嫁’。
姜瑜長孟冬辭一歲,自小立誓此生不婚,加上那時先帝駕崩不久,正是國喪,因而聽了這話比她還氣,當堂摔了隻禦筆,這才絕了孟冬辭的麻煩事。
可無意婚嫁的真正因由,孟冬辭未曾與人提過。那時母親留下的銀錢并不夠租車馬,她與融霜自南邊的漁村一路北行至泓都,其實與流浪的乞兒沒什麼分别,她二人一路受盡冷眼,見過交戰地遍野餓殍,見過穿金戴銀的高位者淩弱暴寡,更見過區區縣官屍位素餐魚肉百姓。
所以祖父要她入朝為官時,她欣然答應。
祖父教她,為官者當為生民為官,卻也要懂得藏鋒斂锷保重自身。
她那時年少輕狂,隻聽進去了前半句。
她知道元珵這一問不過心直口快并無他意,可他耽于情愛,若不絕了他的念想,此後行事必然要頗多受阻。
“我與殿下不同,”孟冬辭因而默了須臾,淡淡道,“我繼祖父之志,師承帝師衛晞,學的是輔佐君主治國平亂之道,此生唯願人無高低貴賤、街巷夜不閉戶、生民阖家安樂,從前無意男女情愛,此後大約也不會有什麼興趣。”
短短三願,以他如今的眼界和手段,無一能及,元珵垂下眼:“我知,‘河清海晏,時和歲豐’,如此宏願若出自他人之口,我或許不信,但由你道出,我信你可以做到。”
說話間,孟冬辭已站起身,她将傷藥遞進元珵手裡,問:“方才已教過你,帕子過涼,蘸上傷藥揉按,腿上的傷自己可能處置?”
元珵怔怔點頭:“……能。”
待她跨過門檻,元珵方回神,他站起身,在兩扇門将掩未掩時叫住孟冬辭。
彼時晨光正盛,将門上的镂花在地面投出異形紛繁的光影,恍若勝負早定的一局棋。
而他與她各占棋盤的一頭。
元珵往前一步,在光影中站定:“你若把洪遼當作棋局,我便是你手中的第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