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我脆弱生活的源頭,他們付我生活費以做補償,在我每年的受難日準備精巧的禮物,放棄。
夜不能寐時我詳細計劃過如何在沒有汽車、冰櫃和碎木機的情況下适宜的處理舍友,能切斷芹菜的東西可沒辦法切斷骨頭。而且,你最好在她們落單的情況下行動,因為你也無法确定自己能否同時制服兩到三個。
正當防衛,假設哪天我真的坐上被告席,我會這麼說。我否認律師有關精神異常的辯護,不是因為我毫不焦慮監獄生活,而是因為我無法忍受所有的成就都被歸結于某個病症。何況我的親友也不會承認,哪怕病例擺在眼前,他們仍堅稱我是個懂事、樂觀、友善的正常人。
他們想要傷害我,我正當防衛的說辭源自此處。從心理到生理,再從□□到精神,他們鄙夷我如虐待一隻喪家之犬。沒人懂我意思,沒人理解我,我錯誤的把對自身的建構嫁接在他人的認可上,緻使他人有了控制我的把柄。
父母知道我敏感而渴求愛,他們疏離我,把更多的愛交付給我的兄弟姐妹,同他們讨論電影和音樂,卻待我如待一隻時鐘,隻在我無法移動針腳時給我換電池——為了将我的痛苦延續;同事知道我自尊心極強,他們讓我在公衆場合出糗,截走我的客戶,攪亂我的生意,使我的排名落低再落低;舍友知道我曾要跳樓,給我寫不計其數的明信片,還有那些難堪的鼓勵和擁抱,沒放進冰箱的隔夜披薩一樣,堵住下水道的頭發一樣,腐爛凋敗的鮮花一樣,我的胃泛起陣陣幹嘔——我想在休息日找個能把整天時間都打發的地方躲藏,才發現我的房間和我的床才是避風港;老師知道我需要一紙畢業憑證,對我加以利用,免費的勞動力,接受他們高高在上的評價,每個字盡是割肉的淩辱;男友知道我和瑪格麗特?龐泰納在某些方面有相似之處,他的所作所為比薩特學術的打量更冷血、更令我羞窘,再不要提那些男性的觸碰……唯有他們死去,我才能生活。
如何把意識付諸于實踐,那問題的答案是我的褪黑素。我可以幫熟悉的人定期支付信用卡賬單、回複留言,維持他們還在人世的假象,這是最簡單的一點。動手一刻也并沒有困難,不過斥加暴力的位置和力度決定要清洗的範圍。或者簡單一點,從Brooklyn Bridge推他們下河——如此我也不用苦惱抛屍了。
我确實這樣做過。偶爾我身邊有人消失了,憑空退出我的生命,沒留半點痕迹。我覺得我這樣做過,我記不清時間和細節,依稀記得手法與名字。
至于帕特裡克·貝特曼,他的問題有點特别——他對我的存在性構成威脅。我生命的領地被他無聲息的侵占。不需要走近,隻是一個眼神,他逼我的靈魂讓出軀體雙人床的半邊。
我讨厭與我相像的人,我憎惡同類,因為我們在追尋自我這件事上無差異的貪婪。雖說孤證不立,每當在報紙或書籍上看到與我現下狀态相似的描述時,我感到驚慌恐懼,仿佛是有人推開我緊密封鎖的内心大門,淘金熱般開鑿我的思維,用膠頭滴管吸走我的靈魂,再滴到我手中的報紙或書籍上——這下大家都能看到了,都能對我橫加指責和幹預了。
這是人格的霸淩,在他傷害我之前,我應該先傷害他。
隻是我還沒準備好。于是他在茶水間裡假裝友好的跟我打招呼時,我強忍着沒舉起咖啡機砸向他,慌亂的走開了。
我很失落,他以為奢侈品能打動我。
帶着那堆東西,我敲響他辦公室的房門。我說:“我沒明白您的意思,貝特曼先生。”
他摘下耳機,大段複述Ed Gein的話。
“哦!”我擰起眉頭,“驚魂記原型的那個Ed Gein嗎?”
“是的,凱佳。幹嘛不進來坐下?我又不會把你穿在身上。”
不,我确信他會,因為我會;但我還是坐了下來。
“留着禮物,好嗎?我特意為你準備的。”
“我有男朋友。”我不耐煩地眯起眼。
“我沒有在追求你,凱佳。”
“這點我倒是很相信。”我點點頭。
“不如,你留着禮物,回請我晚餐?周六怎麼樣?”
“不是個好提議。”他有點煩人了,控制狂,我也要相似的毛病,但我隻在這項特征出現在别人身上時才感到厭煩。
“先在我的公寓碰面,然後一起去Dorsia?”他說,“我對你的穿搭沒意見,不過你最好換條裙子。”
“Valentino?”我問,夾了點不輕不重的恥笑,“像你一樣?”
他的表情變得奇怪。走出辦公室我恍然大悟,解決掉沒用男友匆匆瞥向鏡子裡的自己時,我也有如此表情。當時我的子宮在收縮抽搐。
我在他的公寓喝他的果汁、聽他的CD。他坐立難安,胡言亂語的和我聊天;我胡言亂語的回應他。
他繞到我身後。
我飛快站在沙發上,轉身面向他。
我們同時把手中的餐刀插進對方的小腹。
我們同時愣神幾秒。
我先一步反應過來,把他撲倒在地。
随即我覆上他的嘴唇。
吻他如抿我自己的嘴唇——上面的神經末梢一樣多。
“專心點。”我咬他一口,随後跨坐在他身上,扯掉他的領帶。
03.
凱佳·米切爾,帕特裡克·貝特曼。
他們其中要有一個消亡——這是心理醫生給出的最好建議,雖然他們無法通過年紀的大小分辨誰是主體。
凱佳會認為帕特裡克·貝特曼是衍生品,因為他無法跨越鴻溝去真正認清其他階級,而她可以,她也可以共情資産階級,隻要她變得有錢。
帕特裡克會認為是凱佳·米切爾,她是他失敗的自我,他隻可能喜歡上自己。
在争奪生死權之前,他們沉淪于那個不算溫柔的吻——兩把餐刀還插在各自的小腹。
他們搶占上位,胳膊和腿雜糅一處,誰都不肯敬讓。最終他們在翻滾時撞上卧室門框。他們這才拔了餐刀,傻兮兮卻又釋然的大笑。
隻是地闆沒留有血漬,床單亦沒留有。第二天醒來他們的軀體光潔無傷。
在往身上塗水溶性凝膠沐浴液時,帕特裡克·貝特曼突然想到凱佳·米切爾——她正聽着水流聲,躺在他卧室的大床上。等到帕特裡克用抗老眼霜,凱佳的臉依舊不肯從他的腦海中消散。帕特裡克空蕩蕩的軀殼中猛然冒出一個二十五歲黑眸棕發女子的實體,這件事情比空氣有了标價更令人不安——凱佳是他不存在的子宮中沉甸甸的孩子;她漂向他,借由命運的嬰兒籃。此前熱咖啡從來沒能溫暖帕特裡克,那些黑苦的液體蔓延于他的胸腔。一部分的他死去,他因此變得完整。也許誰都不應該離開,如果他們在一起,時代都要讓路。想到這裡,帕特裡克回到卧室。床褥平整,就像從沒有人在上面安睡。
在将被子向上拉拽時,凱佳·米切爾聞到帕特裡克·貝特曼後須水的味道——他正在浴室洗澡,可能一等她會加入。翻了個身,帕特裡克昨夜的觸摸仍懶倦在她身體各處的皮膚上。凱佳想,她沒能力愛上自己,卻有能力愛上一個自大又自卑的狂人。浴室的水聲停了,凱佳罕見的耐心等待帕特裡克塗完瓶瓶罐罐裡的東西。他再沒回來。
“帕特裡克?”凱佳下了床,“很無聊,你的舉動。”
“你還想殺了我嗎?”沒人應答,凱佳繼續問。
“帕特裡克!”空曠的公寓裡隻有凱佳的回音。
“一點也不好玩。”凱佳說,“一點也不。”
“你惹哭我了,帕特裡克。”凱佳不死心的說,“你成功了,快出來!”
“帕特裡克?”凱佳站在客廳,休息整晚後鐘表開始運動。
沙發扶手搭着連衣裙,高跟鞋沒和運動鞋、小皮鞋一同擺進鞋櫃,吧台上放着香水和卷發棒。浴室鏡子後隻有女式護膚品。書籍由高到低整齊的排列在架子上,中間那本書脊開裂,折損書名——美國精神病人。
這裡是紐約西81街美國花園大廈11樓,這裡是凱佳的公寓。
“這不公平。”凱佳從電腦中取出碟片,“問題還存在呢,帕特裡克,你沒解決好的事又想讓我怎麼辦?”
凱佳今天不想整理屋子。此前她在思考應該怎樣生活的問題上浪費太多時間,現在她要想清楚是否應該繼續生活。
“全是虛假的,”凱佳縮在沙發裡,雙手環抱自己,“唯有我是真的。”
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學曆是真的,不過凱佳的母親為學校貢獻巨額的捐款;華爾街的工作是真的,不過凱佳不是分析師,她是父親子公司下挂名的COO;帕特裡克·貝特曼是真的,僅限于電影和小說。
“餐刀也是真的呀,凱佳。”沉寂凝滞的空氣中響起不知是誰的聲音。
“是啊,餐刀也是真的。”凱佳撈起地闆上的餐刀,用不知多大的力氣,切實捅進小腹。
黑白的房間裡這才有了紅色。
End.
帕特裡克戴上眼鏡,從印刷店取回自己的新名片——真奇怪,周末的時候他竟然覺得自己不需要這個了。
踏進會議室的前一秒,帕特裡克似乎覺察到他忘記了什麼。
一個名字?或許?
不重要了。解開Valentino西裝的扣子,帕特裡克等待機會展示他的新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