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姆。”南希将他的名字哼成歌謠。
後來南希終于愛上水;後來有無數人購買入場券,成為南希合規合法的聽衆。薩姆逃了票,他借助心靈感應的本領從後場溜進劇院,藏身于重重疊疊的帷幕後,聽她頌唱不屬于他的歌。
在薩姆被保安抓住之前,迪恩回來了。
迪恩問薩姆:“她在做什麼?”
薩姆說:“她最近在畫畫。”
藝術家沒有假期,對南希來說這未嘗不是件好事——如此她不必分心挂念他們了。
除非她的畫與他們息息相關。
畫中被放置于水果籃的血橙長出黴斑,在衆人看不見的另一面,和畫家那顆沉甸甸的心攜手,走向比死亡更悲哀的悲哀。
薩姆看見南希把畫筆戳進果醬瓶,于是他意識到南希也在和他共感。因為羞恥,薩姆被子下的手無處安放,仿佛南希正睡在旁邊——像小時候那樣,她擠進他和迪恩的單人床。
要是他們沒有長大就好了。
迪恩始終記得,薩姆提出離開家的那一天南希做了什麼。
親吻是刀片,并不傷筋斷骨的割損皮膚,隻留下道道難以遮掩的疤痕,從上到下。她乞求陪伴,她又低低地哭。他們奉獻了些東西,南希執拗地要把那些東西養在自己的羊水裡——任由它蠶食子宮,生根加發芽。
在又窄又小的床上,他們兩個都長大了,可她還是那樣一個孩子。于她而言,不切實際的受孕是疾病。想想看,細胞結合又分裂,這本身就是一場宏大叙事,偏偏發生在某個人的身體裡;那場地還要再縮小,最終把天使與惡魔的視角收歸進器官。
南希的器官,曾經承載着愛、美與喜樂的地方,如今叫人諱莫如深。
上帝若有性别,祂必定是個男人,因為從來都是男人的過錯。
又或者,上帝是新美國。
而他們,他們都是被遺忘的舊美國移民。
03.
“南希?”迪恩接通電話,那邊卻遲遲沒有聲音。
“我隻是想告訴你。”南希咳嗽兩聲,她的喉嚨幹裂沙啞,“我在去牙科診所的路上。”
“你自己嗎?”
“嗯。”
“如果他們要給你打麻醉劑的話,你應該找個人陪着你。”迪恩說,“可靠的。”
“或許吧,但是可靠的人從來不在我身邊多做停留。”
“你想我去陪你嗎?”迪恩懊惱自己的魯莽,連忙補充說,“小時候你很害怕與醫療有關的東西。”
“不。”南希拒絕地十分幹脆。
“那為什麼打給我?”
“我放下了,迪恩,像你們很久之前就放下了一樣。”忍着牙痛,南希盡量使每個詞都清晰,“我準備開啟新生活了,你們應該為我高興。”
“你打算做點什麼?”
“我厭倦畫畫,也不願繼續寫小說。”南希頓了頓,“我想做點總能在自己掌控中的事,我應該結婚,然後等待丈夫出軌。”
“他會很愛你的,南希。”迪恩不加掩飾語氣中的嫉妒,“他把我們的愛都偷去了。”
“謝謝你這麼說,迪恩。”南希不以為然,“總之,今天過後你們将再聽不到我的音訊。”
“聽着,我去陪你好嗎?我和薩姆。”搶在南希挂斷電話前,迪恩說,“拜托你等在原地。”
一輛雪佛蘭停在路對面。
他們今天是什麼口味?麥芬蛋糕?檸檬瑪德琳?
面粉、雞蛋、砂糖,它們在融合中失去個體性。
“我們要先吵一架嗎?”南希問,“還是直接做該做的事?”
他們再不說什麼了,因為說了也沒用。生理牽扯的欲望遠超過一般人的認知水平,其背後的人格結構、權力意識、宗教信仰……都很難負荷。
主體性的問題既然是主體承擔,那麼理應由主體的方式去解決。在每個循環的周期裡,直接做該做的事,這就是他們解決問題的方式。
生命應當回到笛卡爾。人的地位是決定性的;自我是一個在思維的東西,一個精神,一個理智,或者一個理性。他們在親吻和相擁中創造美好,世界成為他們取樂的資源提供者。
“有時候我希望自己還是個孩子。你明白嗎?就是那種用蠟筆亂畫一通也能得到稱贊的孩子。”南希說,“但如果我依舊是個孩子,我就體驗不到現在的感覺了,是吧?”
周身環繞着硫磺、汽油、陰雨和潮氣。這個月的十三号曾有單隻喜鵲在屋外的樹枝上喧鬧,那叫聲凄厲異常,像有人踩在舊木闆上——有人也踩在那隻喜鵲身上。
顔料從南希的眼睛和耳朵流出來,這情況使她迅速褪色。薩姆和迪恩把顔料收攏到自己身上,又經由口唇歸還給她——隻有這樣他們才能抵擋死神手裡的白布。
有時他們停止動作了,南希的手指還按在他們的皮膚裡,于是汗水和悲傷流淌,順着南希的指甲印。不知從何時開始迪恩和薩姆的默契程度增強,如同電影的畫面與配樂,這邊下降,那邊上升。假如南希是觀衆,她流淚就足夠了,可惜有雙大手把她拽進鏡頭。
祂說:“你還需溫順的接受命運。”
南希問迪恩,也問薩姆,問他們聽沒聽見那個聲音;倘若沒有,她要為他們重複。
她說:“你還需溫順的接受命運。”
因此在歡愛中,他們都流下眼淚。
他們都是彼此極其美妙的情人,他們都因淚水而感到困惑和不安。從小腹開始翻滾的原始而強烈的悲傷、絕望與無助,被一次次地碰撞推着向上,最終以哭泣和喊叫的形式爆發出來——他們可以延續下去了,欲望和情感在他們的身上遊行示威,那種憤怒隻能用親吻和撫摸的槍彈鎮壓。
親吻翻越肩膀,向鎖骨爬去,有人向上,有人向下。看似光滑完好的皮膚下原來掩藏交錯橫生的傷疤;唇紋和那些傷疤如同磁鐵玩具,接觸就不肯輕易分離。
南希起身去衛生間,調試水溫時他們終于有喘息的空檔閑話家常。
“你們最近怎麼樣?”南希問。
“老樣子。”迪恩回答,“和上個月的回答一樣。”
“但我總要再問一遍。”南希抽回被熱水燙傷的手,向反方向轉動淋浴開關。
“你還好嗎?”聽到聲響,薩姆關心地問。
“好多了。”南希想,她現在幾乎感受不到牙齒的存在;她的小腹依舊沉沉滿滿,地心引力正拉扯着眷戀其中的東西。
“你最近怎麼樣?”迪恩問南希,“錢還夠用嗎?”
“勉勉強強。”南希說,“我對水溫束手無策了,你們誰能進來幫我一下?”
薩姆鑽進浴室,迪恩把一疊鈔票放進南希的外套口袋。
“現在呢?”薩姆向南希揚了點水。
“謝謝你拯救了我。”南希捧起薩姆的臉親了親,“又一次。”
“洗好了喊我們。”
旅館裡一時之間隻剩水流淅淅瀝瀝的聲音。他們又模模糊糊地聽見南希哼起未完成的悲傷小調——那小調與沐浴露的泡沫一起,被沖進地漏,被沖進下水道。
這個季節過分潮濕,南希洗不盡身上的銅綠;想到自己可能染上肺炎,她劇烈的咳嗽。
“怎麼了?”迪恩問,他的聲音與她僅隔一道門。
南希打開那道門。
狹小的空間裡仿佛存在一百個太陽,水珠打在南希的額頭就立刻蒸發。她還要熱騰騰地融化掉許多事,從這個房間開始,到他們曾經遺留痕迹的每一處結束。
“你發燒了。”迪恩抱住南希,在她摔倒之前。
地心引力拉扯那股紅色的液體,順着南希的大腿内側。
所有事情都找到緣由——天使是上帝手裡的綢緞絲帶。
然後他們被打包,一行三個的紙杯蛋糕。
End.
迪恩沒及時接聽南希的電話。
南希再不吃甜食了,她嫁給一個牙科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