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羅伯特僵住了,又連連搖頭,“我在安慰人這件事上總弄巧成拙。”
“我早知道了。”
“陪我去派對吧。”羅伯特懇求,“你拒絕過我一次。”
“今晚我不能拒絕你了。”艾米莉亞站起身,讓羅伯特幫她套上大衣。
他們走得很慢,從室内到室外,仿佛這是最後一段路。
“說來可笑,曾經我想離開家,現在我隻想回去。”艾米莉亞挽住羅伯特的胳膊。
“你可以把這裡當做你的家。”羅伯特說,“牧場與峽谷。”
“如果哪天我能帶你去柏林,我一定不會說這種話。”
“你的卧室嗎?”羅伯特低下頭問,“挂着紗帳的雙人床。”
“天呐,你還記得,我都快要忘記它是什麼樣的了。”艾米莉亞感歎,随後怅然,“我再沒回去過。”
“你會的。”羅伯特也陪着她失意,“柏林還有你的愛人。”
“我是那種沒有過去就無法走向未來的人,羅伯特。”艾米莉亞捏了捏他的臂彎。
“我知道。”
“而你也是我的過去。”
羅伯特在酒吧門前停下腳步。
“謝謝你,羅伯特。”艾米莉亞為他整理領帶,“謝謝你布置的藍綠色的窗簾和原木床頭桌。”
“還有紗帳?”
“還有紗帳。”艾米莉亞笑出聲,“還有冬天裡的紗帳。”
“我們什麼時候這麼生疏了?”羅伯特說,“你無需向我道謝。”
“我很高興有你在這裡。”
“我也是。”羅伯特說着,拉動酒館的門把手,“我們進去吧”
“羅伯特。”艾米莉亞叫住他,突然将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又混進開門的響鈴中去,“我曾經愛過你。”
“什麼?”羅伯特沒聽清。
“沒什麼。”艾米莉亞釋然地笑了,“我們進去吧。”
進門時珀爾正在演講他在小型運輸機上的經曆。羅伯特站在艾米莉亞身後,在這個位置他能看清她黑色的長發,以及她長發下若隐若現的耳垂。
“享受今晚。”
珀爾演講完走向兩人。他一改剛才的輕松,戴上一副凝重。“我很抱歉,莉亞。”珀爾與艾米莉亞擁抱,“你的父親。”
艾米莉亞頓時明白過來了,“他是怎麼死的?”
“莉亞。”珀爾欲言又止,羅伯特也拉住她。
“我堅持要知道。”
“你是他的驕傲,莉亞。”珀爾猶豫再三,最終沒說出口,“他以你為榮。”
艾米莉亞的眼淚滑到嘴角時變成冷笑,“我的父親從不以我為榮。”
說着艾米莉亞沖出酒館。
“艾米,艾米。”羅伯特追了出去。
“回去吧,羅伯特。”艾米莉亞一邊倒退一邊說,“你不是追出來的最佳人選。”
“我隻是覺得你需要有人陪在身邊。”羅伯特才注意到他們兩個都沒穿外套,而艾米莉亞的長裙在寒風中分外單薄,“不管那個人是不是我。”
“我沒事,羅伯特,你回去吧。”艾米莉亞繼續倒退,“你回去就好。”
“我明天早上能見到你,對吧?”羅伯特站在原地,不向前也不後退。
“當然。”艾米莉亞破涕為笑,“你在說什麼傻話。”
“不要放我鴿子。”
“我什麼時候放過你的鴿子?”艾米莉亞說,“我們還有沒做完的事。”
“她自殺了,上吊自殺。”羅伯特·奧本海默說,“在我們完成研究之後,在試爆成功之後。”
03.
“這是私人信件,”羅伯特·奧本海默重申,“一封沒寄出去的私人信件。”
親愛的艾米:
昨夜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們同窗時的情景。
我向你打招呼,我說:“你好,艾米。”
你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我是在和你講話。
你說:“我的朋友通常喊我莉亞。”
我問:“那你介意我喊你艾米嗎?”
你從不介意。
我不會說諸如此類的夢還有很多。
我不會說在夢裡我們一直相遇,從未别離。
我不會說我沒夢到過離開劍橋前向你吐露心聲的場景。
在現實中它不曾發生。
我離開那天你躲着不肯見我,我想是不是你對我有了誤解和偏見。當時我在情感上不成熟,所以舉動也難免幼稚,也難免輕浮。
走近那隻青蘋果時我意識到它不一樣了。太多思緒在我腦内流竄以至于我無法将至關重要的問題擺在第一位。現在我有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思考:我是否是你的意象,你是否是我的意象。在我吸煙、減少進食、頻繁拜訪心理醫生的時候,你是那樣的積極、美好、正向,幫我收拾爛攤子,給我關懷和鼓勵;而在你迷茫無措、對人生怃然踟蹰的時刻,我正攀向高峰。隻是因為你先回到我,所以我無法補全你——我們兩個能走到一起也不見得是好事了,看看現在的我,你就能明白。
我希望你能看見;我不希望你能明白。
你太完美。
我們是怎麼失去聯系的?我們又是怎麼重逢的?
萊斯利對我說:“埃裡森博士來不了了,但他的女兒會來。”
我說:“你是說艾米。”
他說:“我是說的是艾米莉亞。”
然後他又說:“噢,艾米。”
我無比驕傲地對他說:“她能來是件好事。”
“或許吧。但如果對你來說是件好事,那麼對研究核彈也是件好事。”
他滿不在意的态度令我惱怒,仿佛他冒犯到的那個人正是我。我說:“她很優秀,她很傑出。她的實驗做的最嚴謹,她的功課是班裡最整齊的。”
他說:“我不做評價。”
我說:“你見到她就知道了。”
任何人,隻要他多去幾次實驗室,他們就能熟悉你,因為你幾乎不離開實驗室。
偶爾我邀請你去騎馬,你毫不猶豫地答應;出發前你又躲開了。
我問你為什麼。
你未曾向我介紹你的愛人,我所知的一切都是道聽途說。
但一個使你時時痛苦的人不配做你的丈夫,個人層面上講。
你說:“你和以前不同了,羅伯特。”
你也是,艾米。你的眼裡有工作無法消磨的哀傷,你的眼在你的心中。
你的眼在我的心中。
如今,我成為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
我抱着你的時候,我将下巴放在你頭頂失聲痛哭的時候,是我這一生與你最貼近的時候。死亡永不美麗,美麗的是你——你的思維,你的意志,你的精神,你的靈魂。
你冰冷的、再沒有溫度的軀體。
如今,我追念你。
以及那天的晨曦。
其實那天我聽見你說什麼了。
有些話當時我沒敢說出口,為此我後悔至今。
我也曾愛過你。
雖然我曾經的愛與你曾經的愛有時間和空間上的距離。
你也是我的過去。
那麼,好夢,艾米。
羅伯特·奧本海默
End.
“你知道艾米去哪裡了嗎?”羅伯特抓住艾米莉亞舍友的胳膊,“我找了她一天。”
“圖書館?或許?”
“她不在圖書館。”羅伯特有些急躁,“我馬上要走了,去哥廷根大學,但我還有話想對她說。”
“我可以幫你轉達。”
“算了,我想親口對她說。”羅伯特搖搖頭,“告訴她我會給她寫信。”
羅伯特走出去兩步,又轉身說:“告訴她我會給她寫很多很多信,我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