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ever young
妮可·奧斯本
哈利·奧斯本
那年秋天的一個沉悶、幽晦、靜寂的日子,暝雲低低地垂壓着大地,我單身馳馬穿越一片無比荒涼蕭索的原野。黃昏的陰影漸漸來臨,終于發覺愁雲慘淡的厄舍府就在眼前。不知為何——一看到這幢府邸,一種難以忍受的陰郁就湧上心頭。我說難以忍受,是因為往常即使最為孤絕險惡的自然環境,也常令人感到詩意盎然、心潮澎湃,就此滋生出幾分喜悅,可如今卻絲毫遣不走這份愁緒。
——《厄舍府的崩塌》
01.
她才出生就錯過了這個世界最好的面貌;她笃定未來再不會有過去。
妮可希望這句話會是她的墓志銘。
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封進棺椁,在她還有呼吸的時候,經由她的哥哥——哈利——的雙手。
他說:“明早我們将她埋葬。”
于是沒人聽到妮可的自白,就像沒人能從瑪德琳的視角探查厄舍府的崩塌。
她應當講出來,妮可想,即便這是個俗套的不入流的故事。
稀薄的氧氣使她的意識也混濁,她注定要把這故事講得破碎淩亂了。偏好完整故事的人可以提前離場。
我也想要提前離場。
迷離的搖晃中,妮可知道自己被擡進地下室。
自有記憶以來,妮可的綠眼睛就被埋藏在漆黑的走廊中,如同一代代新生的奧斯本嬰兒,陽光是這個家裡難以饒恕的罪過。但凡有人遠遠望一眼這紐約市中心的豪華屋舍,便要從胃壁蔓延出難以宣洩的焦慮和抑郁,更何況是在這屋舍裡逗留十餘年的他們。
十一歲之前的他們。
哈利把一個魚形貝殼塞到妮可手裡,她現在正握着。曾經那是他們情感的貨币。
父親把她的貝殼丢進魚缸,哈利幫她撈回來。他們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相愛的嗎?作為一個家裡不被關心的兩個小孩?
珠白,腥甜,潮濕,病弱;魚形貝殼,愛。
起初他們把吻印在貝殼上,再傳遞給對方;後來删去這個動作所節省的時間都被投入到觸碰和擁抱當中。
他們真的理解那些動作的含義嗎?在沒有愛的環境中,他們真的理解愛嗎?
他們的房間門總是反鎖;仆人看他們的眼神嫌惡。
“你多心了,妮可。”哈利安慰她,“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也是,妮可想,他們怎麼可能知道。沒有人能體會他們之間的情感,他的手先在她的肋骨和腰間,然後才是大腿外側,然後才是大腿内側。他總是先親吻她的額頭,然後才是嘴唇,然後才是肚臍。
妮可會親吻哈利的臉頰,那是她親吻不到自己的地方。鼻梁,耳朵,下巴。
看吧,有個兄長多是一件好事,她不必愛自己了。
十一歲的秋天哈利被送去寄宿學校,妮可卻留在家裡。
他們被分撥。他們早該料到,從子宮爬出的那刻起就該料到,他們遲早要分離,隻有與降生份量相當的事才能讓他們返回一處。
妮可忍受不了,她跑去見哈利。她看着圍欄後哈利的臉如土地般地被割損,四分五裂。
“不要哭,妮可。”哈利的手指伸出栅欄,點在她的嘴唇上。
“我好想你。”妮可一遍遍重複。
妮可不在乎他們接受着不同的教育,也不在乎法國模特與歐洲遊曆。他們已然擁有彼此前世的記憶,他們的羁絆在今生愈加深重。他們能猜到另一個人的所思所想,誰還能比他們更愛對方?
“模特的破事可把我累壞了。”電話那邊的哈利讨好的說。
“我倒是覺得你樂在其中。”
“不要取笑我了,妮可。你知道我有多愛你。”
從雜志扉頁依次剪下她們的各個部位,再按照她的輪廓拼貼,用他的思念做背景闆,而膠水是他的渴望。
妮可問:“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準備工作十分繁雜。為了見哈利,妮可用蜂蜜塗滿全身,再拿牛奶一點一點洗去。熏染黑醋栗與紫羅蘭香氣的重磅素绉緞,妮可輕柔的裹在身上,一動不動地保持仰面的姿勢躺了整夜,直到聽見厚重大門推開,直到聽見哈利的腳步踩碎從玻璃窗格和暗色帷幔洩進來的微光。妮可從床上跳起來,跳進哈利懷裡。
“我給你帶了禮物。”哈利說着,拿出墜了綠松石蝴蝶的項鍊。
妮可欣然戴上。哈利的手指穿行于她的發絲時,她懊悔自己忘了在耳後抹幾滴同味道的香水。
盡管如此,哈利的手指依舊在妮可的肩頸流連,送給她的綢緞睡衣第一縷褶皺。
“你不一樣了。”哈利落寞地說。
“哪裡不一樣?”妮可轉身抱住哈利,“我還是我呀,我沒有變。”
“每次回來,你都比我上一次見你時美了許多。”哈利親吻妮可的額頭,“沒有變,或是說變得糟糕的人是我。”
妮可牽着哈利的手坐到沙發上。是的,他變了,他的所有細節都和她印象中的不一樣,盡管記憶裡他同樣哀傷。他的眉毛秀麗不再,他眼睛的顔色變淺,他的嘴唇和眉間嵌入深深一根線。他是個普通人,他的毛孔清晰,他的皺紋浮現。
他沒有夢裡那種雲化而朦胧的質感。她垂下頭不再看他,她要獻出全部的包容去愛他。
他們依存了好一會兒。哈利說:“我們餐廳裡見。”
妮可将手扣進膝窩。突然,妮可摸到一塊先前粘稠如今風幹的小固塊。她用指腹推開,蜂蜜混合着身體乳液暈染擴散。妮可不敢低頭,不敢回憶它滞留在她的皮膚如此之久,更不敢回憶她用這醜陋的固塊貼近哈利的西裝褲。舌尖碰上指腹,無法描述的難以接受的濃膩傳達給她的每處神經。
妮可哭了,那味道是她的愛。
換好衣服,妮可走下樓。
餐廳裡哈利神色如常,妮可明白了那味道是男人品鑒不出的愛。
雖然沒人配得上,妮可想,但她已經給出她的愛,給了他們當中最好的一個。
她的雙生哥哥,她的哈利。
02.
逆轉錄病毒增生症,奧斯本家族的詛咒。
抽筋,蒼白,日漸消瘦。或許哈利早妮可半步來到世界,但在顯露病症上,妮可比哈利行動迅速。
“你在恐懼什麼,哈利?”床榻上妮可病怏怏地歪過頭,将一小點下巴放置于哈利的胳膊,“疾病?還是我?”
哈利撤回手,他走開了,退出床頭燈的光暈,瑟縮在家庭醫生的身後。
她本應該在苦難和病痛中承接更多愛啊,妮可想,是什麼奪走了她的愛?
果然,隻有女性才懂得如何照顧患者。假如是他病了,她會整日整夜的陪在他身旁,但凡他額頭上的冷毛巾有一絲一毫溫熱的迹象,她就給他換新的。她要緊握他的手,把他的抽動送進自己的小腹。那是她身上最安全的地方——厚厚的體壁;宮口狹窄,不會叫他輕易流出去。她放棄睡覺了,她要用泛着紅血絲的目光籠罩他。她知道她的雙眼令自然以及創造自然的神的思維和藝術都膽寒。
她保護他。
但是她也要愛!她要與她付出的等量的愛!
仆人拿走屋裡全部的鏡子,還有一切能反光的東西。
妮可不能起身了,她唯一能帶大家參觀的隻有正對着床的那副畫像。
以及她暈厥中的幻夢。
夢中哈利不曾離開妮可半步。
她有了一對雙胞胎,她發誓要保護好他們。于是當有人要擄走她的孩子,她竭力反抗。
她呼喚她那還未得名的孩子,以一種怪異扭曲的語調;她抱起一個便不能抱起第二個。她眼睜睜地看着另一個孩子走失了。
哈利說:“我知道她在哪裡,你要同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