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鐘蕩雲說将銀薇和銀芳都指派給她,她平日裡也确實沒什麼需要兩個貼身的女使服侍,銀芳正覺得是 偷懶的好時候。久而久之,季泠想叫人搭把手時,銀芳都隻驅使銀薇去做,不樂意去自找辛苦。
對她而言,季泠不過是寄居在這裡的客人,又不是什麼正經主子,壓根沒有太過上心的必要。
比起服侍季泠,她更喜歡時不時去三位少爺的院子中轉悠轉悠,和他們屋中的女使搭上話頭。
“銀薇?銀薇?哪兒去了這姑娘。”季泠走出東廂房,四處叫着銀薇,卻沒見人影。
她本想着今日再帶銀薇一起上街去書局之中的。
之前銀薇陪她去書局選書時,她就無意中發現,銀薇會識字,而且并不隻會識字,四書五經她都認得。
再加上上次在京郊,銀薇明明會騎馬,卻謊稱不會,想要隐瞞。季泠覺得這個丫頭身上一定有什麼謎,她雖不主動開口問,但内心還是有幾分好奇的。
平日鐘蕩雲和齊無戈不願意陪她一去書局就是大半日,她一個人去寂寞無聊,沒人一塊兒說話。
自從她和銀薇關系親近後,她就樂意帶着銀薇出門,在選書時和銀薇說上幾句。雖然銀薇不回答她,但她知道,銀薇聽得懂,也有自己的想法,隻是總礙于什麼,内斂不言。
季泠走到園子門口,突然聽到了什麼異聲,她駐足停下,仔細側耳尋找聲音的來源,是在月洞門之外。
她循聲找去,發現竟然是幾個女使聚在一起,對着一人拳打腳踢。
季泠站在樹後,有些猶豫,這畢竟是齊家,她一個外來人,該不該插手管人家内宅之事呢...
“打!給我狠狠打!讓着賤蹄子再去勾引少爺們!”
季泠眼睛略微放大,她聽出來,這是銀芳的聲音,她在教訓誰?
季泠突然有一種不妙的預感,立刻從樹後走出來,卻沒有大聲斥責,隻是裝作路過:“你們在做什麼?”
銀芳沒想到有人經過,吓了一跳,立刻轉過來,發現居然是季泠。
她有些不情不願地行禮:“季姑娘。奴婢們隻是在閑聊。”
“閑聊?此時不該是你們當值的時候嗎?”
季泠邊問,邊走進看,就發現地上蜷縮的人十分眼熟。
“銀薇!”季泠立刻過去扶起她。
銀芳發現事情敗露,有些慌張,站在那裡攪弄着衣服,用眼神示意圍着的幾個女使。幾個女使也慌了,雖然季泠不是正經主子,但至少也是個客人,若是告到齊夫人那兒去,她們一定沒有好果子吃。
季泠将銀薇扶了起來,深深地看了銀芳一眼,并未多說什麼,就向月洞門裡走去。
銀芳被季泠的眼神看得發毛,從前季泠對她們都是和顔悅色的。剛才那個眼神,就像是齊夫人處置家中犯了大錯的下人一樣,面上不動聲色,但心中早有決斷。
“銀芳姐姐,怎麼辦?季姑娘看見了...會不會...”
銀芳喝止住她們,扭了扭并不酸痛的脖子和肩膀,竭力維持鎮定:“不會,她不過是建州一個沒見識的丫頭片子,能怎麼樣?寄人籬下,她還真以為自己是主子不成?”
這話說出來,她的心也有些虛了,鐘蕩雲和齊無戈對季泠有多好,她并不是沒看見。隻是事情已經發生了,她還能怎麼辦?
季泠将渾身傷痕的銀薇帶進她的屋内,讓她坐在榻上。
銀薇立刻站起來:“奴婢不敢...”
季泠不容拒絕:“沒有什麼不敢的,坐下,眼下這兒隻有你我二人,無人知曉。”
季泠四處翻着,找來了跌打損傷的傷藥,這還是之前齊無戈教她射箭和匕首的時候送給她的,現下倒是派上用場了。
季泠撩開她的袖子和裙子,緊緊皺眉,替她慢慢吹着傷口,小心地将傷藥撒上去:“她們也是姑娘家,怎麼忍心對你下這麼重的手。”
銀薇卻突然變了模樣,眼中滿是屈辱:“泠姑娘,您人好,身邊也都是好人,才覺得天下的女子都是好姑娘。隻是這世道難就難在,女子的辛苦,常常是由其他女子一手造就的。”
季泠上藥的手停頓了一下,内心中流轉過一陣不為人道的情緒,輕輕說:“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也是從底下掙紮出來的。”
銀薇轉頭看向她,有些驚訝。季泠笑了笑,将她衣裳都脫去,看着她身上的傷,壓下幾分不忍:“我知道你心中有秘密,或者苦衷。我也有。”
“我家不過是建州下面一個縣城的漁戶,爹娘親族費了力氣,湊了錢送我去學堂。後來縣裡選人去建州,我得了機會,這才認識了你們大少爺和表小姐。”
銀薇沒想過,季泠這麼坦然地就将過往都說了出來。季泠卻不在意:“說白了,我不樂意說,隻是因為我将自己看低了。京城确實是富貴雲集的地方,我才來了不到五月,就已經被迷得快要失去自己了,隻覺得我的 家族父母怎麼會那樣差勁,竟連京城随意一個攤販都比不上。”
“可是日思夜想之中,也算是看開了,我的父母家族又何錯之有,他們辛勞謀生,還能讓我一個姑娘去學堂,已然給了我最好的一切,讓我走出那片支離破碎的山海,帶上他們的寄托與希望,來到這世上最好的地方看上一看。”
季泠不隻是在和銀薇說,其實也是在跟自己說。
她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心外無物、堅不可摧。
她仍然是會羨慕鐘蕩雲和齊無戈;羨慕那些不必付出任何努力,就已經擁有她拼盡全力掙來的一切;羨慕高門大戶的生活;羨慕那些穿着绯紅官服、昂首走向奉天殿的朝臣。
可她不敢讓這樣的心事被其他人知曉,更不敢放縱這樣的心思将自己吞噬。
她從荒漠走來,以為見到了一片水源,不顧一切地奔向希望,跳進去後才發現那是沼澤。
她不能用力掙紮,卻也不能越陷越深,隻能努力摸索到一根棍子,撐在岸邊,一點一點地滋養着幹裂的肌膚,再尋找時機拯救自己于沼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