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王媖,做過兩件出格的事:喜歡謝琰和在自己的生日宴上酩酊大醉。
她撐開發沉的眼皮,偏眼看着窗台上的一縷金光,清一清渾濁的嗓子,啟齒:“什麼時辰了?”
銀杏守在寝殿裡侍候,倒了溫水端過去,空着的手取了軟枕塞到王媖背後好叫她靠坐,不慌不忙安頓完,方才回答:“回娘娘,快巳時了。”
王媖謹守禮節,每天雞鳴時分準時起床,貪睡至巳時,簡直破天荒。
王媖非常懊惱,兩彎細柳眉将将壓住了眼皮:“昨晚,一切都好吧?”
她沒醉到神志不清過,不能保證那時的自己會有像清醒時一樣墨守成規、八面玲珑的自信。
銀杏知道她所關注的,不吐不快:“娘娘,您跟那人,自從您被欽定為太子妃那刻起,就沒任何可能了,您總該放下了,别再胡思亂想了……昨晚幸好這屋子裡沒外人,若不然,指定有一場腥風血雨。”
循規蹈矩十幾年的千金小姐,遇上酒,徹底失控了——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看見了無數個謝琰,一遍又一遍地質問他,為什麼那麼膽小,為什麼眼睜睜看她拴上太子妃的枷鎖,為什麼不來王家提親……太多太多的不甘,在靜谧的空氣、蕭瑟的月光下流轉着,經久不息。
問了,笑了,哭了,做了噩夢,夢裡也在垂淚。
銀杏終于意識到,端莊大氣的鳳袍下,長滿了愛而不得的遺憾。
烈酒的作用下,昨夜的王媖得到了入骨的麻痹,她腦袋空空,對不久前的撕心裂肺全無印象。
“我明白……”銀杏一陣見血的話,令王媖有些羞愧,不由得抓住了身下的褥子,“我明白的,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與其是向銀杏表決心,不若說是喃喃自語,字字敲打自己。
銀杏心疼她,盡管忠言逆耳,但不忍繼續,揀了些家常話緩和氣氛。
正絮叨着,打外邊走進一個宮女,銀杏定睛認了認,不覺訝異:“青萍?”
乾清宮的宮女,青天白日的,不在乾清宮好好當差,來坤甯宮走動做什麼?
宿醉後,王媖臉色不大好看,偏她十分注重儀容儀表,不願邋裡邋遢的落人口實,轉過臉去,心不在焉地聽屋子裡的對話。
青萍先向王媖福身,後對銀杏點點頭,說明來意:“陛下請皇後娘娘過去瞧一瞧十公主,陪着說說話。”
今早,薛柔說身邊空空的,也沒個人說話解悶,讓青萍霁藍上坤甯宮請一請皇後;畢竟是姑嫂兩個,在一處談談講講很正常,兩人便沒支吾,由青萍出面,首先去禦前,取得皇帝首肯,之後就造訪了坤甯宮。
銀杏相當詫異,甚至覺得詭異。
那十公主眼高于頂,與皇後不對盤,少得可憐的幾次碰面裡,或是翻白眼,或是嘴裡嗤笑,很是不耐煩,如此讨厭的一個人,主動請皇後前去作伴?
……黃鼠狼給雞拜年,準沒好事!
王媖何嘗不奇怪,但皇帝張嘴了,總不好推三阻四,便略施粉黛出門了。
薛柔放棄作踐自己,慢慢恢複一日三餐,藥劑藥膏也正常使着,不為旁的,全為了給她賣命而遭殃的三喜四慶,她千萬要救她們脫身。
王媖來時,薛柔以素紗蔽目,端坐于梳妝鏡前,她特别要求霁藍給自己盤了發髻,點了紅妝。
見王媖,即薛懷義的妻子,她自然要體體面面的,即便而今困頓,亦磨滅不了她是大周最尊貴的公主的傲骨。
因是私事,薛柔便打發走了下人,稍作醞釀,氣息下沉道:“三喜四慶被弄去浣衣局了,我很擔心。”
王媖是皇後,但她不承認,索性省去稱呼,直抒胸臆了。
王媖善解人意,體諒薛柔嬌縱成性,不追究她的失禮,自行就座,道:“那妹妹的意思是?”
追随聲源,薛柔朝王媖的方位轉頭,頭顱端得很正:“皇帝面前,你說話比我好使,所以……”
她從來沒求過誰,況且今朝有所托的對象是王媖,和薛懷義一條船上的人,她真的低不下頭,開不了口。
她半含半露的說辭,王媖領會到了,巧笑嫣然道:“妹妹何以笃定陛下能聽我的呢?”
明明,她才是牽動他神思的人啊。
薛柔預想過王媖會加以為難,誰讓她虎落平陽,人人可欺了呢。
“你是皇帝明媒正娶的,執掌鳳印,你的話,皇帝得聽。”
腦海裡閃過過往的喜怒哀樂,恍如隔世,何止悲涼!
她看不見王媖,無從得知王媖直射過來的視線,有豔羨,有探究,有嘲弄,仿佛盛滿了世間百态。
“那妹妹又何以認定我不會拒絕呢?”
王媖是個人,有着愛恨嗔癡的凡人,固然以賢淑大方示人,可這不等于她來者不拒,尤其是薛柔——明目張膽奪走她的丈夫關注的人。
他是皇帝,重重紅牆青瓦的主人,主宰一切,薛柔在他的羽翼下,可以不計後果,恣意妄為。不像她,連直面真心也不能夠。
乖順如王媖,也會抱怨,偶爾也會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