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沒有哪個良民會往皮膚上刺青的,偏是薛柔,公主之尊,眼睜睜看着胸口的皮膚由白變紅再變青,堪堪填滿橫豎撇捺,一段段線條框成了兩個難以啟齒的字:皇兄。
命人收起帶血的銀針,薛懷義拍拍手起身,向裸身仰躺在床裡的薛柔森森一笑:“很疼,對吧?”
對啊,疼,好疼啊。
想必,再用刀割去的時候會疼到要死的吧?
薛柔不想理會他,瞅着窗外黃色調的天,思索到時割起來,是先從“皇”開始,還是從“兄“開始。
日出到日落,這場角逐持續得夠久了,薛懷義該回去料理正事了——叫來崔安,好好談一談崔家的來日。
他立在床前,高高回顧一眼床上的他的傑作,越笑越深:“乖乖的,明兒帶你去慈甯宮見太後。”
見了血,還是薛柔心口流淌的血,他高興,不介意大方些,獎勵獎勵她。
薛柔保持安靜,不回看,不回應。
薛懷義心情不錯,姑且由她做一回主,對自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昂揚離去。
深夜,浴房水聲疊起。
已經是第五遍清洗了,渾身的皮膚紅白交錯,紅的是搓紅的,白的是被水泡白的,盡管這樣,還是不夠清爽。
薛柔掬起水,澆在胸前,橫擦豎抹,黑的依然黑,白的依然白。
髒,好髒,真髒……她再也不幹淨了。
累了,想睡覺。
薛柔垂下胳膊,向浴桶内坐下去,後腦勺枕在木桶邊沿,蒙着水霧,緩緩閉上眼。
薛懷義承諾過帶自己見母後,薛柔信了,一大早命人為自己梳妝打扮,越張揚越好,這是她最後的體面。
裝束完畢,青萍站身後,誇贊鏡中人:“放眼京城,竟無一人能與公主您媲美,難怪陛下……”
意識到失言,忙忙住嘴。
薛柔扶一扶雲髻上的金鳳凰步搖,眼神犀利:“難怪什麼,說下去。”
皇帝乃她的禁忌,青萍萬分懊悔,怎麼一時嘴快,哪壺不開揭哪壺呢!
“難怪先皇和太後那麼疼愛公主……”
按原話繼續下去肯定是不可行的,青萍臨場反應,編了個沒法挑剔的話應對。
薛柔冷笑:“不如我來替你說好了:難怪皇帝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把他的妹妹據為己有。”
青萍盡量鎮定道:“奴婢不敢。”
“你嘴上不敢,心裡恐怕嚼了不下一百次了吧?”
薛柔原就看身邊青萍霁藍兩個不順眼,兩條走狗,跟她們的主子一樣兩面三刀。
青萍堅持分辯,薛柔不耐,手指一旁的地闆:“我是你的主子,你敢一再頂撞我,想是活膩了。跪下,自己掌嘴,我不叫停,就是把這張臉打爛了也不許停!”
沒有委屈,沒有埋怨,青萍立刻跪倒,舉手左右開弓,賣力抽起自己嘴巴子。
但凡青萍表現出少許哀怨來,薛柔心裡還痛快些,至少還是個有自己思想的人,知道羞恥,知道疼痛,不至于被薛懷義完全掌控了;反觀而今光景,她和個行屍走肉有什麼兩樣,怕是烙鐵烙到身上去都無怨無悔。那即便今兒打死了她,又有什麼意義,反正一個奴婢,一條賤命,他薛懷義不會痛心的。
“夠了,夠了。”薛柔擺擺手,“出去,别在這礙我的眼了。”
青萍下手快準狠,将将十來耳刮子,兩邊臉頰已見紅腫,凄凄慘慘。
青萍卻似無知無覺,起身垂首告退,有條不紊,一氣呵成。
聽着薛柔在裡面發火,霁藍矜持着,沒敢半途闖進去,回住處取來消腫化瘀的藥膏,等青萍低頭出來後交給了她。
青萍攥着藥瓶,四下張望一番,聲音裡夾帶疑慮:“這個時辰了,陛下還沒過來嗎?”
巳時将至,往常這個點,怎麼也散朝了。
霁藍也存着疑心,趁适才取藥的工夫差人出去打聽了一下,說是退朝後,陛下單獨留下崔尚書,一塊去上書房議事了,兼屏退所有人,門也關着,看樣子一時半會完不了。
霁藍向寝殿側目,薛柔心眼子多,還是不必叫她聽着,以免橫生枝節,因拉青萍轉出遊廊,言簡意赅說明情況,又囑咐道:“這也是沒辦法,你臉不好受,你就躲開吧,我去安撫着公主。”
二人商量好,霁藍快步折回,卻見薛柔不知幾時走了出來,靠坐在長廊的木欄杆上,容色黑壓壓的。
霁藍沉穩上前,解釋:“奴婢差人打探過了,陛下有政務纏身,不是有意要公主等的……公主再耐心些,陛下既答應了,肯定會兌現的。”
薛柔嗓子裡哼了下:“是啊,他無論做了什麼都不是存心的,就因為他是皇帝。”
她恨啊,恨他狼心狗肺,恨自己無能為力。
越勸越麻煩,霁藍知趣,轉移話題:“天兒見冷,您身子骨弱,要不回屋等吧。”
一面彎腰,比出攙扶的手勢。
清透的日光分明照在身上,但不覺得暖和,涼意直從腳底升騰,薛柔抱住肩膀,搓了一搓,無視霁藍的好意,自行起立。
頭頂叽叽喳喳的,仰頭一看,一隻雀兒正在籠子裡蹦來蹦去,時而撲騰翅膀。
“你搬個凳子,站上去把這鳥兒放了。”
真可憐,跟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