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快了,快到令人措手不及。
薛柔膝行,挪去太皇太後身邊,扯住一角衣袍,仰頭楚楚可憐道:“皇祖母,他定是來捉我走了……他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我不要走……”
他說過,來日要立她為後,要與她生兒育女,如此令人發指的事,她才不要跟他同流合污,遭受世人唾罵。
她不要。
到底是閱曆深,見識過大風大浪,太皇太後臨危不亂,示意陳嬷嬷攙她先起來,躲到碧紗櫥後。
薛柔心裡七上八下,躊躇不前。
太皇太後定定道:“去吧,我倒要瞧瞧,這皇帝揣着什麼打算。”
對着她這把老骨頭興風作浪?
拭目以待吧。
本身就是費力出逃來求庇蔭的,薛柔不再矯情,聽話藏到碧紗櫥後。
隔着一扇薄薄的紗窗,外面影像幢幢,倘若待會薛懷義現身,她是能一眼認出來的。
少頃,聲聲重疊的腳步乘風傳入。
薛柔實在緊張,手不由抓住窗格子,而同處一方天地,同臨一種境遇,太皇太後端身甯坐,背不見毫厘佝偻,可見一斑年少時的貴氣與意氣——無論前路何如,自穩坐高台,巋然不動。
拖長的吱呀聲下,程勝伸進半邊身子,飛快瞟過屋裡,高呼“皇上駕到”,而後讓到一側。
月光與燈光的重合之下,一襲明黃,頭頂玉冠的年輕皇帝閑步而來,他的目光卻不帶一絲一縷的閑氣,如鷹隼,所及之處,盡似透明,可洞悉一切。
陳嬷嬷第一個叫唬住了,如鲠在喉,倒費太皇太後操心,主動發話詢問來意:“夜已深,皇帝大搖大擺地闖來,所為何事啊?”
薛懷義近前兩步,俯視太皇太後,姿态甚是高調:“下人說,十妹妹跑這兒來了。皇祖母,是麼?”
口上皇祖母叫着,舉止卻無半點尊敬,跟以前,判若兩人。
太皇太後不顯山不露水,聲線平靜似水:“你也知道,她是你的妹妹。皇帝,江山不是兒戲,你出格了。”
薛懷義渾不在意,笑一笑:“她确實在此,是麼?”
出格?
隻要她薛柔放棄頑抗,乖乖出來,他便可以就此收住,否則,他是天子,坐擁萬裡山河,即便做了更出格的事,誰敢置喙,太皇太後嗎?
脖子底下埋黃土裡的一個老貨,挑釁得起來麼。
太皇太後撇着嘴角,盡顯不悅:“皇帝,你真當這天底下沒人管得了你了嗎?”
此時維護的,不止薛柔,更是自古以來的倫理綱常。
“所以,皇祖母,她在什麼地方。”
多費口舌正面辯駁,薛懷義不屑,幹脆忽略。
于尖銳之意始終輕描淡寫,才是上位者應有的風範。
簡直是莫大的羞辱!
太皇太後拍桌大怒:“豎子放肆,跪下!”
皇帝不急太監急,程勝搶出來,暴斥太皇太後:“大膽!陛下是什麼身份,輪得到你這老婦人頤指氣使?”
這老賊婦還打量陛下是當年那個看她臉色摸爬滾打的失意太子呢?
程勝沖出來大吼大叫,徹底把呆滞的陳嬷嬷驚醒。
太皇太後對她有大恩,她這輩子誓死守護太皇太後。這份信念賦予她無窮底氣,拼将出去,揮手打了程勝倆耳刮子:“少教的東西,不抽你幾嘴巴子,可把你狂死了!”
陳嬷嬷出手狠辣,真給程勝抽懵了,挺着眉毛瞪着眼珠子,大半晌緩不過勁來,竟是薛懷義笑說:“皇祖母打哪搜羅來的奴婢,如此輕狂,再不管教,興許哪天就爬主子頭上了。”
一頓,乜斜着程勝:“去,叫兩個人,把這老婆子拖下去,挑了手筋,好叫她長個記性。”
薛柔出逃,破壞了計劃,又自以為是地藏身于此,遲遲不肯露面,他很生氣,唯有見些新鮮的血,方可消消火。
結實挨了兩巴掌,程勝恨得咬牙切齒,指使兩個内侍将陳嬷嬷拽下去,并親自監視行刑。
彈指一瞬間,太皇太後孤立無援,她神色緊繃,臉上歲月的溝壑俱被扯平,好似一塊半舊不新的綢緞。
她長長地沉默着,開始重新審視跟前高高立着的人。
薛懷義沒心情同一個老妪過多糾纏,薛柔不在視線之下,他從身到心不舒服,必須立刻逮她回身邊。
“朕知道你在何處,”愠怒的聲音響起,環繞在每一扇碧紗窗外,“早些出來,朕可以原諒你。”
薛柔死咬下嘴唇,瞳底濺起層層苦痛的水花。
那可是皇祖母呀,一定有法子制止薛懷義的……故此,不能輕舉妄動,更不能輕言放棄。
她一遍遍告誡自己,稍後付諸行動,以手掩嘴,屏息凝神,絕不發出半點動靜,安靜得似個死人。
靜待片刻,一切如舊。
“來人,搜宮。”薛懷義連連冷笑。
既然她不識擡舉,那麼,莫怪他不留情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