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頓時橫眉豎眼,拍桌怒不可遏道:“我看誰敢!”
究竟是太皇太後,位分高出好幾層,底下人多半被震住,呆立原地,面露難色。
日前西南八百裡急報,同蠻夷初次交戰,便不慎中人圈套,折了些人馬,薛懷義極其不快,朝上與群臣商議對策,朝下也不閑着,廢寝忘食思慮,另外還有個屢次三番出幺蛾子的薛柔,這程子可謂殚精竭慮,整個人疲憊不堪,尤其脖子不舒坦,酸脹僵硬。
他左右轉一轉脖頸,才覺強些,心裡卻仍然存着不痛快,聲音像深冬的湖水,凜冽刺骨:“把太皇太後請去乾清宮坐坐,再把仁壽宮的大門關了,然後,給朕搜,一個個都睜大眼睛,别放過任何一個可以藏人的縫隙。”
人多勢衆,太皇太後無力招架,顫着一雙不靈便的老腿,為幾個又高又壯的老婆子簇擁着出門,登上步辇,蹒跚往乾清宮坐冷闆凳去了。
妨礙一個個踢開,所有人兵分幾路,出入仁壽宮的每一扇門,處處留下粗魯的足迹。
紗窗之後,薛柔滿腔無助,目睹大開大合的搜查,她下意識張開步伐,向沒人的地方逃走。
哪裡黑暗,便向哪裡投身。
她提着心,一路彎彎繞繞,臨一面高牆住腳。
牆外通往何處,她不了解,但一定能離薛懷義遠一些。
她四下環顧,于不遠處的牆角下覓見幾個圓木凳子,上布厚厚的灰塵,可見是專門閑置于此的。
她左顧右盼,小心翼翼移動那些凳子,旋即上下堆摞起來,确保踩上去勉強夠得着牆頭。
她幼年頑劣,女兒家正經的琴棋書畫荒廢不學,專揀上樹爬牆之類不體面的營生努力,她若有心攀爬,區區一堵牆何足挂齒。
是以,雙足離地的同時,雙手摸到生硬的牆頭磚,隻消用一把巧勁,生門便會朝她敞開。
一蹬腿,膝蓋順利着落,她居高展望,敢情這牆後竟大有洞天——翻過去則是後院,有水有木,皇祖母平常禮佛禮乏味了散心的地兒。
高處不勝寒,薛柔有點冷,也有點眼花。
跳吧,輕省些則崴個腳,嚴重也不過斷條腿,總勝過被薛懷義那個瘋狗抓回去洩恨的好。
突兀地,黯然的視野漸漸變黃,變紅,最後定格在一片片奪目的白上。
到處是光,到處是人,到處是腳步聲,嘈雜,混亂,畏懼與迷茫的情緒不容分說包圍了心髒,薛柔絕望地發現,自己早已無路可去。
“公主在這,公主在這!”
是一個内侍率先找着薛柔,他雀躍非常,歪着脖子叫喊,雙目始終黏着她,顯然生怕一個不留神,煮熟的鴨子就飛了。
一呼百應,頃刻間,人自四面八方來,前後左右,退無可退。
絕境,不過如是。
身後,一排排人退避三舍,讓入一個挺拔的輪廓。
“繼續跑啊,怎麼不跑了?”
自然是薛懷義,那群烏合之衆的主心骨。
雲錦紋袖口以下,薛柔的指甲扣着石磚,越扣越深,很疼。
她低垂視線,打眼相看随風飄逸的裙擺,一言不發。
“都退下。”
周圍一圈的臉孔,而薛懷義隻看得見她分明蜷縮着,卻不合時宜地倔強的背影。
衆人奉令,四散退開。
将人盡數撤走,僅留彼此,薛懷義并不擔心薛柔二次出逃,除非她愚蠢到冒着斷手斷腳的風險從牆上一躍而下的地步。
“轉過來,下來。”下來,面對他,好好算一算今夜的賬。
他靜悄悄站在她臨時用凳子搭的平台邊,向她伸以援手。
薛柔不為所動,她無法說服自己,夜以繼日籌措的計劃就這麼以失敗告終了。
“朕本來不準備遷怒他人的。”薛懷義話裡有話。
他那段弦外之音,薛柔一清二楚,無非是一次次拿母後脅迫她妥協。
“别告訴我,你急着叫我下去,是在擔心我的安危。”她回過頭,譏诮道。
薛懷義坦率承認:“是。你這條命是朕的,朕許你生,你便生,朕要你死,你才能死。”
“你不是恨我麼,”薛柔難得對他心平氣和,“為什麼不殺了我?”
她忽然發笑:“你應該像我恨你一樣地恨我,無時不刻想割破我的喉管,刺穿我的心髒。死,方是報複的終點。”
事到如今,她才切身體驗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真的,幹脆死了,一了百了。
像她恨他一般去恨她,要她以死謝罪——不,死太簡單了,而且她犯下的罪孽罄竹難書,一死并不能了之,他偏要她飽受痛苦地活着。
最關鍵的時候,薛懷義走神了,薛柔死去的求生欲又勃勃生長起來。
就是現在,跳下去,頭也不回地逃,粉身碎骨地逃。
她心一橫,縱身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