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樂恹恹地答應,聽着塞爾瑪彙報一周後的航班信息,她忽然很茫然,感到自己前十八年的一切都像蒲公英似的,命運對它輕輕吹一口氣,就全都紛紛揚揚地飛走了,回過神來時,什麼也不剩下了。在成年後不久就能有往事如煙去的體驗,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挺悲催了。
執行部休息室内。
“别想太多了。怎麼一直悶悶不樂的?”塞爾瑪輕聲問。
“沒什麼。隻是……可能參加不了同學聚會而已。說真的,我還能參加麼?”她正蹲在行李箱旁邊清點自己的行李,其實裡頭壓根沒有多少衣服,都很舊且洗得發白,但疊得很整齊,散發出一股廉價洗滌劑的香氣。
“雖然這段時間我們會貼身保護你,但忍一周就夠了,”塞爾瑪想了想,“是班上有暗戀的男同學麼?我可以向教授求求情。”
靠。怎麼可能喜歡班裡那群男生……她打了個寒顫。
“才不是。隻是以前班裡的幾位老師都很關照我,總是送我習題冊,偶爾還請我在教師餐廳吃很豐盛的午飯。我很想親自和他們道謝——不過也可以打電話啦,在這裡待着也還不錯。”齊樂合上行李箱,舔舔嘴唇,“而且我爸……”
老爸沒給她舍不得的機會,因為她給他撥電話,他一個也沒接。雖說以前他也總這樣,所以他們常常幾個月才聯系一次,但這次的情況不一樣。她想到自己這幾天接觸了那麼多光怪陸離的東西,原本的世界觀被颠覆,卻沒有親近的人可以傾訴,就忍不住難過起來。
她清點好行李,那時候已經早晨五點多了。
又下雨了。齊樂走到窗邊,斑駁的雨影也如水淌着,整個房間都被浸泡在一種濕潤的青綠色中。她其實沒有在看雨,隻是沉默地站在那兒,好像要長出青苔,等她轉過頭時,發現楚子航也在看雨,但比她專注許多,發覺齊樂的視線後,他轉頭和她對視。
雨迹印在他的臉上,像淚痕。
齊樂覺得不說點什麼怪尴尬的,于是想了會兒才找出一個很俗套的話題,“你去美國,會舍不得家裡人麼?”
楚子航輕聲說,“我會給媽媽每天寫一封郵件。”
他沒提起他的爸爸。齊樂很理解,她很多時候也不想提齊淞。但至少在某個時間節點之前,她是能感覺到自己是被愛的,所以總不止一次地夢到某個冬日黃昏。
夕陽迂回,幼兒園的鈴聲娓娓流轉。孩子們牽着衣角排成長隊,齊樂努力踮起腳往外看,老師摸了摸她的頭發,說:樂樂的爸爸總是第一個來。她聽見有聲音呼喊自己。也許整個幼兒園裡小名叫樂樂的孩子都能湊上好幾桌麻将,這名字太爛大街了,但她就是知道那是在叫她。
鐵門打開。孩子們如同企鵝,搖搖晃晃地湧出。她第一個跑出去,握住老爸的手指。那時候他很愛齊樂,每天下班都要在幼兒園的栅欄外站好久,讓她第一眼就能看到老爸。還有很多細節,齊樂全記在腦子裡。但怎麼會變呢?也許是覺得養孩子跟養小狗一樣。看着毛絨絨的小東西不再嗓音稚嫩,變得健壯,能夠獨立行走,所以感到乏味。
齊樂聽見自己在輕輕歎氣,“真好。”
楚子航不出聲,纖長的睫毛垂下一弧柔軟的淡色陰影,陷落在眼睑上,竟然有一種溫柔又脆弱的神韻。齊樂羨慕地心想,這家夥的睫毛怎麼比我的還長……她又盯着楚子航認真看了會兒,竟然覺得有一丁點眼熟。
“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呀?”齊樂糾結了半分鐘才問。
“嗯。更早。2006年全國中學生籃球聯賽分區賽第二輪。市二中主場。你是浙北女子代表隊的得分後衛,但球服後的名字是方靜。”楚子航平靜地叙述。
“蘇南代表隊的麼?小前鋒,還是大前鋒?”齊樂大驚失色。
齊樂的記性一向都很好,但關于在回憶2006年的分區賽時卻感到有點吃力。直到她緩慢地、模糊地想起來:那天中午得分後衛食物中毒,替補前幾天摔壞了腿,而齊樂初中時恰好在籃球隊待過一陣,被體育老師拉去救場。
“中鋒。”楚子航回答。
“仕蘭中學——你們有個超正的拉拉隊隊長,她一直給你加油。”齊樂依稀記起來了有位拉拉隊隊長:穿超短裙,有雙又細又直的長腿,身段也很柔軟。也許自己還跟她講過幾句話,但怎麼也記不清了。
“是麼?”楚子航說。
齊樂不知道怎麼接話,幸好聽上去楚子航也并不期待回答。所以他們一齊沉默下來,在各自的位置上,各自看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
塞爾瑪和陶德均勻的呼吸聲交織着,楚子航也靜靜地坐在沙發上。齊樂總一個人待着,身邊從來沒有過那麼多人,但她也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孤獨過,思緒在腦袋裡亂糟糟地轉啊轉,想到楚子航能夠天天給他的媽媽發郵件,想到自己連媽媽的名字都不知道。
也許是盯着手機屏幕看得太久了,齊樂感到潮濕的氣息回流到眼睛裡,她的體内有場盛大的回南天,被洇濕的思緒在顱骨裡流淚。
她吸了吸鼻子,覺得自己應該沒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