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美利堅國土的第一天,齊樂在芝加哥火車站吃到了平生最貴的一頓飯:賽百味的三明治加可樂套餐,總共六美元。她心痛于該死的物價和彙率,坐在長椅上喝了一大口可樂,被甜得五官扭曲。
旁邊坐着的紅發女孩兒把背靠在長椅上,抱着肚子用中文喊好餓好餓好餓。齊樂看她的衣着并不像買不起飯的樣子,但聽着中國同胞喊餓還是于心不忍,把手裡的三明治掰了一半下來。
“嗨,我聽見你說餓,要來點麼?都是中國人,不用見外。”
她把包着一半食品防油紙的三明治遞過去,等着對方來接。
這女孩兒非常年輕,相當明媚漂亮,長發暗紅,身上有股很好聞的、冷冷的香氣。她偏頭,稍微認真起來地打量齊樂,耳垂上扣着銀質四葉草耳墜,在午後芝加哥的日光中閃爍微茫。她伸出手,沒管齊樂反沒反應過來,拉起她另一隻放在膝蓋上的手,握住,自顧自搖了兩下,“陳墨瞳,不過我更喜歡别人叫我諾諾。”
“我叫齊樂。齊心的齊,快樂的樂。”齊樂很快地抽回手。她被這種突如其來的熱情搞得不知所措,呆了幾秒,把半個三明治放在諾諾的手邊。
“謝啦。”諾諾拿起來大口咬,咯吱咯吱地嚼着生菜,動作沒有什麼淑女範兒可言,齊樂忽然覺得她不是沒錢,就是純粹懶得動彈,“同胞,你沒定酒店可很棘手啊,運氣不好的話,那趟列車也許要等上三四天。”
“你怎麼知道我沒定?”齊樂警惕起來。她的确沒定,因為塞爾瑪說她的血統評級很高,快車很快就會到。
“你猜咯!不僅如此,我還知道你愛畫畫。啊,總是去打工,幹的大多數是體力活,比如掃地、端盤子洗盤子。以及,你是卡塞爾學院的新生,正在等CC1000次快車。”諾諾觀察着齊樂的表情,“不逗你了,我也在等這班列車。我們是同學。”
齊樂被這神算子算得渾身不舒服,深深懷疑自己的隐私是不是已經被卡塞爾學院洩露得一幹二淨,當她搓着身上的雞皮疙瘩時,一陣鈴聲和火車汽笛聲由遠及近,一個列車員的聲音在大廳裡回蕩,催促她們登車。
“齊樂,等下見!”諾諾站在列車走廊上對她揮揮手,自顧自地走向相反的方向。忽然,她又停下來,齊樂站在原地等她的下文,她卻隻是有點恍惚地笑了笑,那種笑意模糊且深遠,像是來自另一個地方或者時光,“我們在那兒見過。你那時不叫這個名字。”
她不叫齊樂還能叫什麼?她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好吧。齊樂腦袋一片空白,心想自己是私生子,母親不詳,上戶口時也隻有姓齊一個選擇吧。正要再問幾句,諾諾的身影已經遠遠地消失。
列車行駛,齊樂沒有什麼時間概念,也沒打發時間的法子。她挑了個靠窗的位置,把腦袋抵在窗框上看着那些不時掠過的玉米地與平原沉默。她有點慶幸沒有和諾諾坐一個車廂,這個女孩兒說話怪可怕的,好像自己人生前十八年的許多細節都被她窺探到了,這種被看得太透的感覺任誰都不會喜歡的。
她在列車的行進中昏昏欲睡,放在手機裡的電話滴滴滴地響起來。齊樂實在對開門和接電話這些事産生了不小的陰影,因此做了一會兒心理建設才接通。
對面是齊淞的聲音。
謝天謝地。齊樂慶幸施耐德扣下了她原來的舊手機調查。不然原來那隻手機還不知道能不能打越洋電話呢。
“怎麼現在才接電話?給你發的信息也不回。我人都在去學校的車上了,”齊樂有點氣鼓鼓的。實際上她很想對老爸傾訴一下,但施耐德禁止她對非混血種提及卡塞爾學院的事,她憋了滿肚子想說的話,最終沒什麼脾氣地歎了口氣,加快語速,“本來想跟你讨論出國的事兒,但現在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之後你不用給我生活費,教授幫我申請了校内勤工儉學崗位和獎學金,信用卡的額度也夠我活好幾個月。”
齊淞沒說話,齊樂隻能聽見一點平靜的呼吸聲。她一邊用手捏着那個十字架吊墜,一邊接着絮絮叨叨地說,“你一個人待在國内要注意身體。少喝酒少抽煙。家裡的屋子我央隔壁阿婆幫我注意着,但你最好也多抽空回去幾趟打掃打掃,不然等過年你回去時屋子裡又住不了人了。好了,你忙你的吧。越洋電話太貴,之後再聯系。”
“……一路保重。”
在電話挂斷的前一秒,她聽見大洋彼岸的那個人說,隻留下一聲歎息似的話語。齊樂錯覺他并不隻在說自己去卡塞爾學院的路,而是另一條漫漫的長路。
宿舍1區203。
她灰頭土臉,拎大包小包地推開門,和一個金發綠眼的外國妞四目相對。這姑娘相當漂亮,跟諾諾那種高挑明媚的禦姐不是一挂,精緻得跟個大号洋娃娃似的,雙馬尾發梢挑染淺粉。
外國妞趴在地上翻漫畫,又細又長的腿翹着,雪白的蕾絲短襪裹住腳踝,隐約透出的肌膚底色白得晃眼。她掀起眼皮看了齊樂一眼,那雙碧綠的眼睛中沒有什麼情緒波動,然後叽裡咕噜地說了一段話,似乎是某種外語,聽上去發音很輕盈。
“Can you speak English?”齊樂問。
“華裔?我以為會是英格麗德來的,”外國妞口吐正宗的普通話,“你怎麼來得那麼慢?把行李拿進來,然後替我整理好,放進櫃子裡。我很餓,幫我叫送餐服務,”外國妞耐心地重複一遍,但齊樂還在原地,所以一點不滿很快攀上了她的眼角,她驕傲得像個公主,“媽媽就是這樣讓你來照顧我的麼?你很沒有職業素養,不僅不會冰島語,動作還很慢。”
什麼背景啊搞新世紀太子伴讀,有錢人果然不一樣。
“朋友,我是你的室友。”齊樂把行李箱靠在牆邊。
“是麼?看着還是英格麗德。媽媽說混血種比人類優越許多,你有什麼長處麼?你看起來不健壯,一點兒也不像個混血種。”外國妞很快平靜下來,目光上下掃視。
“……我的長處是我不是巨嬰。”齊樂認為跟她對話是一場對自己的淩遲。本來她認為三句話提兩次媽媽也可以拿去反駁一下,但仔細想了想,她自己沒有被媽媽愛過,難道不能允許别人有個好媽媽麼?這太刻薄了。
“巨嬰是什麼意思,中國的俚語?誇人可愛的意思麼?”外國妞的注意力轉移得很快,她的PSP裡發出人物啪嗒一聲摔在地上的聲音,Game Over的音效噔噔噔地跳出來,她随手把PSP扔在地上,又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地上,“好餓。我要吃壽喜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