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樂在休息室的淋浴間搗鼓十幾分鐘,把被仕蘭中學女籃隊的某位隊員踩出的灰腳印擦幹淨。彼時,露天籃球場上隻剩下一對孤伶伶的籃球架、比分停留在68:50的記分冊和濃綠樹蔭下盤腿而坐的女孩兒。
“學姐!”學妹對她使勁揮手,雙眼彎起來,如新月。
齊樂後來才發覺自己竟然是小跑過去的,趿拉着拖鞋,像一隻笨拙的大鵝。她小心翼翼地把運動鞋放在地上,退開幾步扶着雙膝喘息,汗水沿顴骨彙聚至下颌,啪嗒、啪嗒,砸在地上,濺開細小的水花。女孩兒看着她的狼狽樣,又咯咯笑起來,齊樂說,天那麼熱,我怕讓你等太久你生氣了。學妹說,你忘記了我才會生氣。齊樂有點摸不着頭腦,忘記什麼?
學妹沒有回答,她站起來,壓在大腿上的一對碩大花球就摔到地上,齊樂彎腰替她撿起來,撣撣灰塵。女孩兒坐在花壇邊上穿好鞋,兩人走了幾步,鞋帶散了開來。
正值飯點,籃球場外有一批又一批本校的男生路過,齊樂擔心蹲下會讓穿短裙的女孩兒走光,于是自己蹲下來,把一邊的鞋帶給她系好。那是一個很完美的蝴蝶結。
學妹撲過來眉開眼笑地摟住她,柔軟的胸膛緊貼齊樂的手臂,齊樂的有生之年頭一次和同性那麼親密。學妹拍了一拍自己挂在脖子上的舊相機,“我改變主意了,想要感謝我的話,就讓我給你拍張照吧!”
齊樂實在是個很好說話的人,隻是愣了一下就點頭答應,心想大概是拍義工和班級活動宣傳的那種照片。
“你們學校的同學都去吃飯了麼?”齊樂委婉地問。
“他們早去吃盒飯啦!”學妹說。
齊樂松了口氣,幸好那個中鋒沒有在等自己。不管怎麼想,學校給訂的盒飯也絕對比五塊一份的蓋澆飯要美味吧。她有些分神,漂亮的學妹神秘地從貼身口袋中掏出什麼,是一管金屬外殼的口紅,滋潤的膏體散發出淡淡的花果香。
“是最近超流行的色号!學姐,我給你塗一點!夏天适合這種亮晶晶的珊瑚色,顯得很元氣!”學妹把齊樂的臉給掰向自己。
這個年紀素面朝天的高中女生大多對彩妝抱有一種赧然卻又向往的心态。齊樂很不好意思,猶豫地說,我們學校不讓女生化妝。她那樣說着,學妹的指腹已經摁到了她的嘴唇上,像是一個噤聲的手勢。
齊樂的唇形很飽滿,下唇豐潤,不然她那樣朦胧、清秀的臉上長一張薄薄的紅唇,也許會顯出幾分刻薄。
嘴唇動了動,齊樂看着女孩兒的表情,遲疑地點點頭,任由她哼着歌,快樂地把涼絲絲的膏體抹在自己的唇上。學妹在她耳邊念叨,“這支是薄荷味的,嘗起來有點甜甜的,像薄荷糖!要是老師發現了,你就狂舔嘴唇,把它們全部吃掉!”
她們靠得很近,呼吸和發絲都要纏在一起,齊樂本能地認為這距離太過私人,仿佛被冒犯了某種底線,在她做出反應之前,女孩兒滿意地退後,欣賞自己的作品。
“我要擺什麼姿勢?”齊樂忐忑地問。
“自然一點,不要搞得像是我在逼迫你下海啦,學姐!”學妹從相機後探出頭,對她眨眨眼,“笑一下,對我笑一下就行了!”
咔嚓。閃光燈如煙花綻開。
齊樂和女孩兒一前一後走着,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話題很散,大多數時候都是學妹在叽叽喳喳地講話,她的話很密,能從自己看過的動漫跳脫地談到自己的笨蛋弟弟。
路過小賣部,手中順勢多出來兩瓶冰鎮橘子汽水,齊樂請的客,橙黃的色澤,透明的玻璃瓶身上滿是沁出的水汽,捏上幾秒鐘涼涼的水珠就滾了滿手,弄得連指縫也濕漉漉的。
林蔭道走到頭,齊樂轉頭問女孩兒,“要食堂吃飯麼?我請客。”
她出門買兩根蔥都要砍價,很少有那麼豪橫的時候。
女孩兒笑嘻嘻,“舍不得我啦?”
齊樂說,“……是盡地主之誼!”
學妹扮了個鬼臉,“說這種話時别臉紅可信度會更高一點!”
齊樂摸摸自己的臉,的确有點發燙。好奇怪,她其實隻是想和學妹多待會兒,為什麼要覺得不好意思呢?女孩兒欣然同意,高興地挽起她的胳膊,蹦蹦跳跳着走向食堂。齊樂想,幸好今天出門前臨時想買本習題冊,身上帶了五十塊。
二食堂門口一向有戴紅袖章的值班老師,一左一右,或抓跑步就餐的學生,或揪談着地下戀的早戀小情侶。今天的值班老師是齊樂班級的物理老師——一個謝頂的、被煙味腌入味的中年男人,手裡拎着一個男學生的衣領。穿過重重的、晃動的人群,齊樂忽然看見了那個還不知道名字的中鋒,她以為自己看錯了,揉揉眼睛,發現原來沒看錯,他也保安似的站在門口,不知道在等誰。
視線交錯。齊樂忍不住笑場,因為實在太像保安了。
學妹踮起腳對他招手,“師兄呀,在這裡兼職當保安麼?”
中鋒說,“不是。”
齊樂察覺到他們間不同于旁人的親昵。那句話怎麼說來着——三個人的友誼是擁擠的。其實也不僅限于友誼或者三個人,齊樂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感到自己是多餘的,隻能用一點笑容和沉默來粉飾什麼。
“等人。”中鋒說,“我在等你。”
“看到我們是兩個人,應該加個‘們’!”學妹雙手叉腰,瞪他,但眼睛瞪得圓圓的,其實很可愛,一點兒也沒有威懾力。
“走吧。”他隻是說。
齊樂把那瓶未開封的冰鎮橘子汽水遞給他,手指擦過他的手心,在那裡留下一道濕漉漉的劃痕。中鋒看上去很自律,也許并不常喝這種碳酸飲料,但他還是接過去。
兩份蓋澆飯被齊樂端來時,二食堂外下起急促的陣雨,沾濕香樟樹青翠的尖葉,穿校服的男男女女沖入雨霧。長桌上有三雙筷子,旁邊是一張笑盈盈的、嘴唇嫣紅的臉。
學妹問怎麼隻有兩份,齊樂撒了個謊說自己在減肥。她當然不胖,個頭本身也高高的,看上去更加清瘦。學妹沒有發表什麼評論,一點兒也不客氣,大口大口地吃土豆蓋澆飯,腮幫子鼓鼓的,齊樂忍不住跟着咽口水,中鋒就把自己那份輕輕推到她的面前,說你吃吧。
但齊樂最終也沒吃,托着下巴看他們吃完,腦袋裡很罕見地沒有塞滿圓錐曲線和數列,隻是時不時地去看挂在食堂牆上的時鐘,不停在心裡演練道别,然而真正告别時,她又覺得很平淡,隻是有些遺憾,手邊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她又沿着漫長的林蔭道往前走。
雨絲細密,深綠的樹冠如湖泊深遠,風過湧起碧波。齊樂在低回的風中回過頭,看見他們,女孩兒的黑發與裙擺也如波浪翻湧。她突然想起來,自己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也沒問過她的名字。
中鋒轉過身,齊樂終于看清他背後的名字——楚子航。
“學姐,我叫夏、彌!”
女孩兒清脆的尾音拖得很長,卻被校園中響起的震耳欲聾的鈴聲所淹沒。齊樂在地動山搖的警報聲中醒來,睡眼惺忪、腦袋昏沉,荷拉古爾在上鋪說裝備部又什麼發神經。
轟然巨震幾乎震碎了窗玻璃,英靈殿前的井中噴出10米高的血焰,把整座校園照成血紅色。大約又發生了事故,也許是精煉硫磺爆炸,也許是汞蒸汽管爆裂……救火車拉着警笛,狂飙到燃燒的井口甩尾停下,龍精虎猛的壯漢們熟練地架起水龍對井口噴射。*
荷拉古爾一動不動,“要不我們一起在這裡等死吧。”
齊樂絕望地把被子蒙在臉上,“可以,但死不了。根據震感和聲源判斷,3号宿舍受災比較嚴重。”
荷拉古爾在上鋪咯吱咯吱地翻了個身,“那接着睡吧,現在閉上眼,也許還能接着做剛才的夢。”
她擡手摁滅放在床頭的小夜燈,宿舍重新陷入黑暗,隻有窗外遠處的血焰不知疲倦地燃燒,如同一條猩紅的舌頭。
“說到這個,我好像夢到高中發生的事了。”
“是很有趣的事麼?”
“是有點遺憾的事,我好像忘記了一個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