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又傳來一聲寒鴉長啼,驚得栖在廊下的灰雀撲棱棱亂飛,羽毛散落在王公公肩頭,他卻渾然不覺,依舊似笑非笑地盯着楚知阙。
楚知阙強撐着賠笑,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心裡正瘋狂默念 “快走快走”,巴望着王公公趕緊帶着聖旨離開,好讓他躺回被窩補個回籠覺。
屋内殘燭搖曳,在青磚地上投下王公公蟒袍上蟠龍金線的影子,随着對方甩動拂塵的動作,那些金線仿佛活過來般扭曲盤繞。
“既然這事一成,楚太醫也回屋收拾體面些許,随咱家去往公主的寝殿。公主昨夜偶感風寒,如今還有些許咳嗽,望楚太醫快些,莫讓公主久等了。”
王公公三角眼微微眯起,尾音像根銀針紮進楚知阙耳中。檐角銅鈴突然叮當作響,寒風卷着雪粒子順着窗縫鑽進來,在兩人之間揚起細小的白霧。
楚知阙臉上的笑意瞬間僵住,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後槽牙咬得生疼,連太陽穴都跟着突突直跳。
007 在腦海裡幸災樂禍地彈出一串 “哈哈哈” 的特效音,還伴随着煙花炸開的虛拟畫面,氣得他牙根發癢。
他望着王公公蟒袍上泛着冷光的蟠龍金線,突然想起原主記憶裡,這老閹貨曾用同樣的腔調,将一位太醫推入萬劫不複之地,那些金線此刻仿佛都變成了絞索。
“王公公,能否容臣……” 楚知阙剛沙啞着嗓子開口,喉嚨裡還殘留着夢呓的幹澀,就被王公公擡手打斷。
王公公指尖摩挲着聖旨末端的白玉墜,似笑非笑的眼神掃過他淩亂的睡袍:“楚大人這是不願為公主診治?陛下才剛給了恩典,楚大人這就推三阻四,咱家可要如實回禀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院外傳來一聲寒鴉的長啼,驚得栖在廊下的灰雀撲棱棱亂飛。
寒風卷着雪粒子灌進衣領,楚知阙打了個寒顫,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在皮膚上留下月牙形的紅痕。
他想起新帝那陰晴不定的性子,再看看王公公蟒袍上張揚的金線,滿心的怨氣卻隻能像吞下燒紅的炭塊般咽回肚子裡。
他在心裡把王公公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臉上卻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嘴角都快扯到耳根:“豈敢豈敢,勞煩王公公稍作等候,臣這就更衣。”
轉身時腳步踉跄,袍角掃過門邊堆滿醫書的木架,泛黃的書頁 “嘩啦” 散開,如同他此刻淩亂的思緒。
銅鏡蒙着層薄薄的白霜,楚知阙呵出的白霧在鏡面暈開,倒映出他眼底未消的血絲。
束發玉冠的螭紋雕刻得鋒利,當他将最後一縷頭發掖進冠帶時,冰涼的觸感順着指尖爬進袖口,恍惚間又想起宣旨時聖旨上朱砂字迹的灼燙。
牆角的木質藥箱邊緣纏着褪色紅綢,那是原主母親臨終前親手系上的,銅鎖扣上凝結的綠鏽與新添的劃痕交錯,像是歲月與現實的無聲撕扯。
箱蓋開啟的刹那,當歸與艾草的藥香混着樟腦氣息撲面而來,瓷瓶藥罐在棉布裡輕輕碰撞。
楚知阙的手指無意識摩挲過寫着 “銀翹散” 的牛皮紙标簽 —— 這原本是為太醫院咳嗽的小學徒備的,此刻卻要拿去應付金枝玉葉。
傘骨撐開時 “咔嗒” 聲格外清脆,褪色油紙邊緣裂開的細縫裡,還卡着去年深秋的枯葉,像是時光留下的嘲諷。
“楚太醫這是要把咱家晾成冰雕咯?” 王公公的聲音帶着恰到好處的調侃,隔着雕花木門傳來,“公主殿下這會兒怕是正數着窗上的冰花,等着救命的神醫呢。”
話音未落,便聽見他低低的笑聲,尾音婉轉,似親昵又似提醒。
楚知阙的動作頓了頓,指甲在掌心掐出淺淺的月牙痕。
推開木門時,風雪裹挾着碎冰撲面而來,卻見王公公正含笑望着他,蟒袍上的金線在雪光中流轉,眼神裡藏着打量與試探:“瞧瞧這利落勁兒,不愧是皇上看重的人。走吧,可别讓殿下等急了。”
楚知阙垂眸盯着對方繡着雲紋的皂靴,那靴子一塵不染,與自己沾滿泥雪的舊鞋形成刺眼對比。
攥緊傘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最終卻隻是微微躬身,語調平淡:“有勞公公等候。”
“說什麼勞不勞的,” 王公公擡手虛扶,指尖擦過他的衣袖,看似親昵的動作卻帶着若有若無的壓迫感,“往後常來常往,都是為皇上分憂。”
宮道兩側的宮燈在狂風中搖晃,燈罩上的蟠龍紋被撕扯得支離破碎。王公公邁着不急不緩的步子,貂皮帽上的東珠随着步伐輕晃,金絲繡鞋壓出規整的梅花印。
他突然側頭,目光落在楚知阙的藥箱上,語氣溫和:“聽說楚太醫的醫術出神入化,這箱子裡裝的,怕不是能解百毒的良方?改日得空,可要好好讨教讨教。”
楚知阙的皂靴陷進半尺深的雪坑,藥箱的重量将他往下拽,身後拖出一串淩亂歪斜的腳印。
風雪卷着傘面,油紙發出不堪重負的嗚咽,他卻聽王公公慢悠悠開口:“公主寝殿的琉璃瓦,金貴得很。”
說罷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不過再金貴,也比不上楚太醫的一雙妙手。”
這話聽似誇贊,卻讓楚知阙後頸泛起一層冷汗。
風雪卷着碎冰拍打在斑駁的朱紅宮牆上,牆皮剝落處露出灰白的牆體,透着歲月的滄桑。
楚知阙跟着王公公轉過最後一道回廊,眼前的長樂宮在暮色與雪幕中顯得格外寂寥。
飛檐上垂落的冰錐足有小臂長,泛着幽幽藍光,琉璃瓦上覆着層薄雪,整座宮殿宛如一座被遺忘的冰棺。
王公公擡手拂去貂皮帽上的雪花,似笑非笑地說:“楚太醫瞧仔細了,這琉璃瓦可金貴得很,比尋常人家的房梁都值錢。” 話語中暗藏的意味,讓楚知阙不禁心頭一緊。
穿過垂花門,院内寂靜得可怕,唯有風雪呼嘯聲回蕩。
漢白玉石階結着厚厚的冰,幾名宮女手持掃帚,正默默清掃着積雪,她們動作機械,素色的襦裙在風中飄動,卻無半分生氣。
廊柱上褪色的紅綢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寝殿正門高懸的燙金匾額 “長樂宮”,鎏金字體在風雪侵蝕下有些黯淡,門檻上積着薄薄一層雪,唯有中間一條被反複清掃的窄道,露出深色的青石。
殿内彌漫着陳舊的龍涎香與淡淡藥味,幾盆炭火在角落裡散發着微弱的暖意,卻驅不散滿室的寒意與死寂。
偌大的宮殿中,公主孤零零地坐在軟墊上,鵝黃色的襦裙繡着精緻的玉蘭,可她蒼白的臉色與略顯疲憊的神情,卻難掩病容。
她身旁隻站着兩個宮女,一個捧着藥碗,一個拿着披風,除此之外,再無他人。
殿内的家具大多蒙着白布,像是被封存的回憶,偶爾有一陣風從窗縫鑽進來,掀起白布的一角,露出下面布滿灰塵的雕花。
“公主殿下,楚太醫到了。” 王公公行禮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内回響。公主微微擡起頭,眼神中帶着一絲虛弱,輕聲說道:“有勞太醫。” 聲音微弱,仿佛随時會被風雪聲淹沒。
楚知阙跪在冰涼的青磚上,四周的寂靜讓他有些不寒而栗。他這才真切感受到,整個長樂宮,除了公主和這幾個宮人,再無其他主子,冷清得可怕。
此刻,他突然明白王公公那句 “琉璃瓦金貴” 的深意 —— 在這空蕩蕩的宮殿裡,公主雖貴為金枝玉葉,卻如同被困在華麗牢籠中的孤鳥,看似尊貴,實則無依無靠,稍有不慎,便會如同那琉璃瓦般,一觸即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