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知阙垂眸搭上裴嫣的手腕,三指下脈搏輕跳如幼雀振翅。
殿内死寂得能聽見炭火爆裂的 “噼啪” 聲,他餘光瞥見雪戎身着繡有金線紋飾的月白色襦裙,腰間茜色綢帶末端的銀鈴铛随着她攥披風的動作微微晃動,指節泛白的模樣倒比榻上的小丫頭更緊張。
“普通風寒,不礙事。” 他話音未落,王公公便誇張地撫胸長舒一口氣,蟒袍上的金線随着動作在燭火下明滅不定,映得他三角眼都泛起詭谲的光。
藥箱打開時飄出淡淡藥香,混着殿内陳舊的龍涎味在空氣中盤旋。楚知阙指尖撥弄過瓶瓶罐罐,青瓷小瓶表面還殘留着自己前日匆忙寫下标簽時蹭上的朱砂。
蠟封 “小兒止咳散” 的字迹邊緣微微暈染,帶着濕潤的痕迹。
他小心翼翼倒出兩粒裹着金箔的藥丸,在掌心碾成細粉時,金箔碎屑落在他淡青色的血管上,像是撒了層星星點點的月光。
“公主殿下含在嘴裡,片刻便不咳了。” 他放軟聲音,看着裴嫣睫毛上沾着的困倦霧氣,突然想起小時候自己生病,母親也是這樣哄着喂藥。
裴嫣乖巧地仰頭飲盡,喉間滾動時,腕間玉珠串撞出細碎聲響,驚醒了趴在窗棂上打盹的黑貓。
雪戎立刻上前接過空碗,銀質藥勺與瓷碗相碰發出清響,驚得梁上寒鴉撲棱棱亂飛,幾片羽毛晃晃悠悠地落在炭盆裡,瞬間化作一縷青煙。
楚知阙用帕子擦了擦手,目光掃過雪戎襦裙上未幹的雪漬,那痕迹形狀像極了太醫院後牆根的冰棱:“每日兩次,連服三日。夜裡若反複,用生姜蔥白煎水,再加半勺蜂蜜。”
他特意加重 “半勺” 的讀音,卻見雪戎垂首應 “知曉了”,發間銀鈴輕晃,五品宮女獨有的沉穩冷意從低垂的眉眼間流露,讓他莫名覺得自己的叮囑有些多餘。
王公公已經開始整理衣袖,拂塵上的珍珠流蘇掃過楚知阙的藥箱,發出細微的刮擦聲,仿佛在提醒他莫要久留:“既已無恙,咱家便送楚太醫......”
“不必勞煩公公!” 楚知阙搶在他前面合上箱蓋,銅鎖扣 “咔嗒” 聲響得幹脆,震得藥箱裡幾味藥材的紙袋沙沙作響,“太醫院還有些藥材要清點,我自己回去便好。”
他甚至沒等對方回應,轉身時袍角帶起一陣風,将案幾上的宣紙掀得嘩嘩作響,其中一張畫着藥草圖的紙張飄到裴嫣腳邊,小公主歪着頭,用指尖輕輕戳了戳紙上畫的枸杞。
踏出殿門的瞬間,寒風裹挾着雪粒子撲面而來,像無數細小的針尖紮在臉上。楚知阙卻覺得比殿内凝滞的空氣暢快百倍。
他撐着油紙傘大步走在宮道上,聽着積雪在靴底發出 “咯吱咯吱” 的聲響,心裡已經開始盤算。
穿過禦花園時,他望着牆角那株臘梅,花瓣上的雪被風吹落,突然想起太醫院藥房裡,老藥工總會在閑暇時用剩餘藥材做茯苓餅。
那些茯苓餅帶着淡淡的藥香,口感軟糯,表面撒着的糖粉混着茯苓粉,咬一口甜絲絲的。
這可是太醫院獨有的美味,要是動作快點回去,說不定還能在藥房角落的小竈上熱熱餅子,就着粗陶茶碗裡的熱茶,偷偷享受片刻清閑,把這趟出診的疲憊都驅散。
寒風卷着雪粒子如砂礫般撲在油紙傘上,發出刺耳的沙沙聲響。
楚知阙哼着不成調的小曲兒,靴底碾過積雪的 “咯吱” 聲都透着輕快,仿佛要将長樂宮中壓抑的陰霾都碾碎。
穿過禦花園最後一座漢白玉拱橋時,幾枝低垂的臘梅殘瓣被風卷起,掠過他凍得發紅的發梢,恍惚間竟讓他想起太醫院小廚房裡,茯苓餅在鐵鏊上滋滋冒熱氣的模樣。
“楚太醫這是急着去哪兒?”
陰冷的嗓音如淬了冰的刀刃,生生斬斷楚知阙的思緒。他握着傘柄的手驟然收緊,褪色的油紙傘面被攥得發出不堪重負的嗚咽。
緩緩轉身時,後頸的寒毛已根根豎起 —— 禦花園的梅樹林深處,裴淮一身明黃龍袍立在梅樹下,刺目的明黃與皚皚白雪形成鮮明對比,宛如一柄直插雲霄的鎏金寶劍,在暮色裡泛着攝人心魄的冷光。
帝王腰間的玉帶嵌着鴿血紅寶石,在雪光中更顯華貴,發間束着的墨玉冠上,東珠墜子随着他邁步輕輕晃動,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楚知阙的心上,震得他胸腔發疼。
楚知阙立刻換上十二分谄媚的笑容,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着,深深躬身行禮時,袍角幾乎掃到地上的積雪:“陛下金安!臣正要回太醫院清點藥材,沒想到竟在此遇見陛下,當真是臣的福氣!”
他垂着頭,餘光瞥見帝王玄色皂靴上金線繡的五爪金龍,正張牙舞爪地對着自己,心裡卻把裴淮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末了還補上一句:“狗皇帝,詛咒你沒雞雞!”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維持住臉上的笑意。
裴淮狹長的鳳目微微眯起,眼尾的朱砂痣在明黃衣料的映襯下,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楚知阙,嘴角勾起的弧度比檐角的冰棱還冷:“是嗎?朕瞧着楚太醫這步子,倒像是趕着去赴什麼美事。”
帝王擡手輕撫過身旁梅枝,指尖擦落的積雪簌簌落在龍袍上,轉瞬便化作水漬,洇濕了繡着雲紋的衣料,“聽說長樂宮那位,病得很重?”
話落,他突然伸手捏住楚知阙的下巴,冰涼的觸感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若治不好,楚太醫這雙手,留着還有何用?”
寒風裹着冰碴子往楚知阙領口裡灌,他卻覺得後頸的寒意更甚。裴淮的指尖如同鐵鉗,掐着他下巴的力道讓他幾乎咬碎後槽牙,喉間鐵鏽味翻湧。
“敢情是想興師問罪啊?” 這念頭在他心底瘋狂叫嚣,面上卻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發間玉冠上的螭紋随着脖頸不受控的顫抖,在暮色裡投下細碎搖晃的陰影。
“公主不過是普通風寒,哪算得上什麼重症!” 楚知阙的聲音發顫,卻強撐着提高聲調,“有陛下的威龍之氣鎮壓,這點小病自然是手到病除。陛下此番問臣,莫不是王公公還沒來得及禀告 —— 臣已經開方施藥,公主服下就該無礙了!”
他絮絮叨叨說着,餘光瞥見裴淮身後梅枝上積雪簌簌落下,宛如一場無聲的葬禮。
帝王指尖冷得像塊千年玄冰,透過皮膚直往骨頭縫裡鑽,楚知阙卻還能擠出滿臉疑惑:“哎呀,也不知道王公公去了何處,怎的還不将好消息禀給陛下?”
裴淮狹長的鳳目凝視着他,眼尾朱砂痣在暮色裡猩紅如血,像是被碾碎的心髒滲出的血珠。
時間仿佛凝固,唯有風雪呼嘯聲撕扯着寂靜。良久,帝王松開手,明黃龍袍掃過楚知阙的衣袖,帶起一陣混着龍涎香與血腥氣的冷香。
“朕看太醫院的那朵花已經熟了,” 裴淮撐着鑲金邊的油紙傘轉身,傘面上的金線蟠龍在雪光中張牙舞爪,“楚太醫不若替朕取來。”
那聲音輕飄飄的,卻似重錘砸在楚知阙心上。他望着那抹明黃漸漸消失在梅影深處,後知後覺地摸到自己下巴上的紅痕,火辣辣的疼。
而裴淮的話卻如驚雷在他腦中炸響,如今這人突然索要此花,究竟意欲何為?楚知阙隻覺後背發涼,寒意順着脊梁骨往上爬,仿佛有無數小蛇在脊椎上蜿蜒遊走。
可竈上的茯苓餅還在等着他,那軟糯香甜的滋味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楚知阙狠狠搓了把臉,擡腳往太醫院跑。積雪在腳下發出 “咯吱咯吱” 的聲響,卻掩蓋不住他劇烈的心跳聲。
寒風如刀子般刮過宮道,楚知阙裹緊褪色的青布披風,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積雪上。
禦花園的梅香漸漸消散在呼嘯的北風裡,遠處太醫院飄來的藥香中,混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糊味 —— 許是哪個小廚房在熬煮湯藥時失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