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無心去探究,滿腦子都被那株妖異的曼陀羅占據,連脖頸間的玉佩硌得生疼,都渾然不覺。
“曼陀羅能甯心安神,确實是不可多得的藥材。” 他哈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細小的冰晶,又迅速消散,“可就裴淮那陰晴不定的性子,這藥又能壓制幾分?”
思緒不由自主飄回不久前,寝宮内,他曾見到的一幕,雖然那人情緒收得極快,但還是能感受到殺意。
那時候他就知道,這位新帝的心病,可不是幾味藥材就能治愈的。
“不過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罷了,況且以陛下的用量,藥田那株能頂多久?說多了都是白搭。”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呼出的氣在睫毛上結了層薄霜。
腳下的積雪發出 “咯吱咯吱” 的聲響,像是某種古老的咒語,在寂靜的宮道上回蕩。
楚知阙想起原主剛入太醫院時,院首曾指着藥田角落裡的曼陀羅告誡他:“此花雖有奇效,但毒性兇猛,非萬不得已,不可輕用。”
如今,那株被衆人避之不及的曼陀羅,卻成了帝王點名索要的東西。
“難不成是在試探我,看我有沒有私吞藥材的心思?” 他皺眉踢開腳邊的雪團,驚起牆角覓食的寒鴉,“可若真是如此,這試探也太過危險了些。”
北風卷着砂礫般的雪粒子砸在太醫院朱漆門上,發出細密的叩擊聲。楚知阙剛推開斑駁的木門,蒸騰的藥香裹挾着同僚們的喧鬧撲面而來。
“楚兄這趟長樂宮之行,可是把陛下的目光都賺足了!”
“聽說公主喝了你開的藥,當夜就不咳了?” 七嘴八舌的恭喜聲裡夾雜着酸意,像潮濕的苔藓往他脖頸裡鑽。
他敷衍地笑着,接過遞來的酒盞時,餘光瞥見竈台上剛出鍋的茯苓餅 —— 表面的糖粉在燭火下閃着微光,邊緣還帶着焦脆的琥珀色。
應付完衆人,楚知阙揣起幾塊茯苓餅就往外跑。宮道上的積雪已被踩成冰碴,每走一步都發出細碎的 “咔嚓” 聲。
轉過回廊時,一陣狂風掀翻他頭頂的油紙傘,傘骨在雪地裡劃出詭異的弧線,驚得栖在檐角的寒鴉撲棱棱亂飛。
藥田方向的雪愈發厚重,遠遠望去,整片田地像蓋着層綿軟的白綢緞,唯有凸起的小木房子打破這份甯靜,歪斜的屋檐上堆着雪,活像戴歪了帽子的小人兒,在肅殺的冬日裡透着股荒誕的滑稽。
當楚知阙深一腳淺一腳挪到曼陀羅所在的角落時,呼出的白氣瞬間凝成冰晶。特制的木房子比别處都高大,縫隙裡滲出的紫色光暈在雪幕中明明滅滅,像極了毒蛇吐信。
他伸手觸碰木壁,刺骨的寒意順着指尖蔓延,恍惚間竟覺得那些紫色光暈在緩緩流動,如同有生命般攀附在他袖口。
咬下一口冷硬的茯苓餅,碎屑混着雪沫落進衣領,楚知阙望着木房子上凝結的冰棱,喉嚨發緊:“得想個法子,讓别人順理成章地摘了這花送給陛下。”
帝王索要曼陀羅時似笑非笑的眼神突然在腦海中閃現,那輕飄飄的一句 “取來”,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就在這時,一抹鮮豔的紅突然刺破雪幕。成衍手持新砍的木料踏雪而來,玄色長靴每一步都精準地落在冰層最厚處,發出清脆的裂響。
他紅色的侍衛服在風雪中獵獵翻飛,腰間的鎏金腰牌折射着冷光,竟将飄落的雪花都映成了血色。
成衍将小木房子穩穩放在一株藥材旁,動作利落得像在布置精巧的棋局,垂落的碎發掃過棱角分明的下颌,那雙常年握劍的手此刻正細緻地調整木架角度,指節上的薄繭在陽光下泛着微光。
楚知阙的心跳陡然加快。成衍是陛下身邊的紅人,若能暗示他曼陀羅的特殊性…… 可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後頸便泛起涼意。
“成侍衛。” 楚知阙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可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茯苓餅的邊緣,将雪白的糖粉蹭得滿手都是,“這幾日風雪大,藥田怕是要多費心了。”
成衍聞言擡眼,狹長的丹鳳眼眯起,唇角勾起的弧度與帝王如出一轍:“楚太醫這是在提醒我?”
他的目光突然掃過曼陀羅所在的方向,木房子縫隙裡的紫色光暈恰好映在他眼底,宛如兩簇跳動的幽火。
楚知阙喉結滾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隻是覺得,有些東西若是被風雪毀了,陛下怕是要……”
話未說完,成衍已抽出腰間軟劍,劍身在空中劃出銀亮的弧線,精準地挑落木房子一角。紫色花瓣如雨點般飄落,卻在觸及地面的瞬間化作黑色煙霧,在雪地上灼出焦黑的痕迹。
“楚太醫的意思,本侍衛明白了。” 成衍收劍入鞘,彎腰拾起一片完整的花瓣,指尖竟未沾染分毫,“明日辰時,這花自會出現在陛下案頭。”
他轉身離去時,紅色披風揚起的雪霧中,楚知阙分明看見他袖口繡着的五爪金龍 —— 那是唯有貼身侍奉帝王的人才有的紋飾。
“差點就栽在這朵破花上,多虧了成衍那家夥……” 他喃喃自語,指尖無意識摩挲着掌心被掐出的月牙形血痕,想起成衍抽劍時利落的動作,“要是我貿然動手,怕是真得被他送去見閻王。”
暮色不知何時漫上了太醫院的飛檐,廊下燈籠次第亮起,在雪地上投下搖晃的光暈。
楚知阙倚着廊柱,面前小幾擺着新煎的茯苓茶,袅袅熱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
案頭的瓷盤裡,幾塊茯苓餅還帶着竈上的餘溫,他一口餅一口茶,望着遠處藥田的方向。
曾經被紫色光暈籠罩的角落如今空蕩蕩的,隻剩歪斜的木房子立在雪地裡,像個失了魂的空殼。
沒了那株妖異的曼陀羅,藥田竟顯得有些寂寥,可楚知阙卻覺得連空氣都輕快了幾分。
“這關算是過了,也不知那家夥要那花做什麼……” 他咬下一口餅,碎屑落在月白色衣袍上,擡手撣了撣,又縮了縮脖子裹緊披風。
寒風卷着雪粒子掠過廊檐,發出嗚嗚的嗚咽,廊下懸挂的藥幌子被吹得叮當作響。
外頭的雪景雖美,可這露天的廊子到底擋不住寒氣,茯苓餅很快就涼透了,咬在嘴裡硬邦邦的,他卻吃得格外香甜 —— 畢竟半個時辰前還在生死邊緣徘徊,這冷餅熱茶,已是難得的閑适。
楚知阙晃了晃手中的茶盞,看着茶湯裡沉浮的茯苓片。帝王索要曼陀羅時似笑非笑的眼神突然在腦海中閃現,他心裡一緊。
太醫院的夜色靜谧得有些詭異,唯有風雪聲拍打着窗棂。他暗暗思忖:“這次能僥幸逃過,下次又會遇上什麼鬼門關?”
正想着,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他猛地坐直身子,卻見小藥童抱着一摞醫書跑來,懸着的心這才又落回肚子裡。
“罷了罷了,先吃餅喝茶,天塌下來……” 他咬下一大口餅,含糊不清地嘟囔,“也得等我把這口熱乎氣兒咽下去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