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異常清晰地落在這片被陽光浸透的靜谧裡。
周嶼白眼底的光驟然亮了一下,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漾開最璀璨的漣漪。他沒有再說什麼驚心動魄的話,隻是唇角的弧度加深,那笑容坦蕩而溫暖,驅散了最後一絲殘存的陰霾。他端起自己的美式,骨節分明的手指握着白色的杯柄,姿态松弛而優雅。“那…慶祝一下?”他微微揚了揚杯,深褐色的液體在杯中輕晃,“慶祝我們找到彼此,在隧道盡頭,太陽升起之前。”
“慶祝…日出。”我也學着他的樣子,端起杯子,輕輕碰了一下他的杯沿。清脆的“叮”一聲,像某種儀式的開端。溫熱的液體滑入喉嚨,帶着咖啡特有的醇厚微苦,瞬間熨帖了緊繃的神經,也帶來了某種腳踏實地的暖意。
接下來的時間,像被按下了慢放鍵。我們誰也沒有刻意去追溯那遲到的四季,沒有急于填補錯失的空白。話題自然地流淌,如同窗外重新變得喧嚣而充滿生機的街道。
他聊起他用了半年時間才徹底剝離幹淨的那場“戲”,語氣平靜,像是在講述别人的故事。那些家族間的利益糾葛,那些被迫出席的虛假宴會,那些在鎂光燈下不得不維持的笑容,被他用冷靜的筆觸勾勒出來,沒有怨怼,隻有一種塵埃落定後的疲憊和解脫。
“最難的不是割斷那些看得見的線,”他啜了一口咖啡,目光投向窗外車水馬龍的街景,“而是擺脫那種被設定好的人生軌迹的慣性。好像每一步,都有人提前鋪好了軌道,你隻需要沿着走,就能到達那個‘完美’的終點。”他轉回頭,看向我,眼神清亮,“可那不是我要的終點。”
我安靜地聽着,偶爾回應幾句。當話題轉到我那無人問津的讀書小号時,臉頰還是不可避免地微微發燙。他提起我寫《百年孤獨》時對家族宿命的喟歎,提到我分析《挪威的森林》裡直子與綠子象征的兩種生命狀态,甚至精準地複述了我關于《雪國》裡那句“穿過隧道”的解讀——我說那像一種絕望的隐喻,也像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可能。
“你看得很透。”他評價道,目光裡帶着真誠的欣賞,“尤其是那句‘隧道盡頭,或許并非隻有雪國的寒冷,也可能遇見一場不期而遇的日出’。”他頓了頓,聲音放得更輕,“寫那句話的時候,你在想什麼?”
心弦像是被他的話語輕輕撥動了一下。我垂下眼,看着杯中晃動的咖啡液面,沉默了幾秒。“大概是…一種不甘心吧。”我輕聲說,“不甘心被絕望吞噬,總還覺得,再冷的雪國,也該有破曉的一刻。” 說完,又覺得有些矯情,自嘲地笑了笑。
“不是不甘心,”他忽然開口,語氣異常笃定,目光灼灼地落在我臉上,“是相信。骨子裡的相信。”
這四個字,像帶着奇特的溫度,瞬間熨帖了我心底某個一直小心翼翼藏匿的角落。原來,我的那些在深夜裡敲下的、帶着孤寂和掙紮的文字,在他眼裡,是“相信”。
窗外的陽光悄然移動,在桌面上拉長了光影。咖啡續了一杯又一杯,話題從書籍漫延到城市角落那些不起眼卻味道絕佳的小館子,聊到城南老城區正在消失的舊書攤,聊到各自工作中遇到的奇葩客戶和哭笑不得的瞬間。時間在輕松的氛圍裡流逝得飛快,那些橫亘在我們之間的陌生和距離感,在言語的交換和偶爾交彙的眼神中,悄然溶解。
當夕陽的餘晖将書店的玻璃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時,周嶼白看了一眼腕表。“時間不早了。”他站起身,動作利落,“餓不餓?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錯的粵菜館,煲仔飯做得一絕。”
“好啊。”我跟着站起來,才發現坐得久了,腿有些發麻。他極其自然地伸出手,在我肘彎處虛扶了一下,待我站穩便迅速收回。那恰到好處的紳士風度,帶着一種令人舒适的邊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