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那輛低調奢華的黑色轎車準時停在了青嶼高中側門稍遠的固定角落。司機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穿着筆挺的制服,見到江燼走來,隻是微微颔首,替他拉開了後座車門,動作一絲不苟,如同精密儀器。
江燼坐進車内,真皮座椅冰涼而柔軟。他将那個被仔細擦拭過、此刻顯得異常沉重的琴譜夾放在身側。車窗外的城市流光溢彩,喧嚣熱鬧,卻仿佛隔着一層厚厚的防彈玻璃,與他無關。
車内隻有引擎低沉的嗡鳴和空調送風的細微聲響,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絕對的安靜。
他閉上眼,靠在頭枕上。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林澈暴怒扭曲的臉、嘶啞的質問聲、還有那隻帶着滾燙怒意抓向他胳膊的手……以及自己口中吐出的那些冰冷刻薄的“噪音特質”、“反智”、“反音樂性”。
每一個字,此刻都像冰冷的針,回刺着他自己的神經。他下意識地收緊了抱着琴譜夾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象征着秩序與安全的浮木。
車子平穩地駛離市區,開向青嶼市著名的半山别墅區。最終,停在一座線條冷硬、風格極簡現代的灰白色建築前。巨大的落地窗映照着漸沉的暮色,像一塊塊冰冷的黑色鏡子。
推開厚重的雕花銅門,一股混合着昂貴木質家具、消毒水和淡淡古典熏香的、絕對潔淨的氣息撲面而來。玄關寬敞得能打網球,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江嶼清瘦孤寂的身影。整個空間空曠、安靜、一塵不染,每一件家具、每一個擺件都像被尺子量過般精确地待在它該在的位置,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秩序感。
“少爺回來了。” 管家陳伯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一旁,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穿着熨帖的黑色西裝,臉上帶着标準的、毫無溫度的恭敬微笑。他伸手想接過江燼的琴譜夾和背包。
“不用。” 江燼的聲音比平時更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他避開了陳伯的手,将琴譜夾和背包自己拿着,仿佛那是不能被外人觸碰的聖物。
“先生在琴房等您。” 陳伯微微躬身,語氣毫無波瀾地傳達指令。
江燼的心髒幾不可察地沉了一下。他沉默地點點頭,換上早已擺放在玄關的、柔軟幹淨的室内拖鞋,走向走廊深處。
琴房的門虛掩着。江燼輕輕推開。
房間很大,卻并不溫暖。中央擺放着一架價值不菲的施坦威三角鋼琴,黑色的琴身在精心設計的冷光射燈下泛着幽暗的光澤,如同蟄伏的巨獸。空氣中彌漫着昂貴的鋼琴護理油和松香的味道。
一個穿着深灰色羊絨衫、背影挺拔冷峻的中年男人,正背對着門,負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沉入暮色的庭院。他便是江燼的父親,江振庭。
聽到開門聲,江振庭緩緩轉過身。他的面容英俊卻刻闆,如同大理石雕刻而成,眼神銳利如鷹隼,帶着審視一切、不容置疑的威壓。目光落在江嶼身上,如同冰冷的探照燈。
“回來了。” 聲音低沉,毫無起伏,聽不出是問候還是确認。
“父親。” 江燼微微颔首,姿态恭謹而疏離。他将琴譜夾輕輕放在鋼琴旁專門放置樂譜的昂貴木架上,動作輕緩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
“彙報。” 江振庭言簡意赅,走到鋼琴旁的沙發坐下,目光依舊鎖定江燼。這不是詢問,是命令。
江燼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他知道父親指的是學校合作作品的彙報。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保持聲音的平穩和客觀,如同在實驗室陳述數據:“合作項目因理念沖突和對方專業素養欠缺,進展受阻。中期彙報已如實反映情況。”
“理念沖突?” 江振庭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聽到了什麼荒謬的詞彙,“音樂隻有正确與錯誤,秩序與混亂。哪來的‘理念’?那個玩搖滾的小子?” 他語氣裡的輕蔑毫不掩飾,“你是指他制造的那些毫無章法的噪音?”
“……是的。” 江燼垂下眼簾,避開了父親銳利的目光。林澈那張被憤怒扭曲的臉和嘶吼着“價值就是心跳”的聲音,卻不受控制地在腦海中閃現。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哼。” 江振庭冷哼一聲,帶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我早就說過,與這種毫無根基、隻知嘩衆取寵的人合作,純屬浪費時間,拉低格調。你的時間應該用在更有價值的地方。” 他站起身,走到鋼琴前,手指随意地按下一個琴鍵,冰冷的單音在空曠的房間裡顯得格外刺耳。
“下周,莫裡斯教授會對你進行階段性考核。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Aria和前三首變奏。要求,零瑕疵。” 他轉過身,目光如實質的冰錐刺向江嶼,“我不希望聽到任何借口。包括……被無關緊要的噪音幹擾這種低級的理由。”
“明白。” 江燼的聲音幹澀。零瑕疵,又是零瑕疵。這三個字如同沉重的枷鎖,從幼年第一次觸碰琴鍵時就牢牢套在他的脖頸上。每一次練習,每一次演奏,都背負着不能有絲毫偏離“完美”軌道的巨大壓力。
藝術的情感?個人的表達?在父親眼中,那都是軟弱和失敗的借口。隻有精準到毫秒的節奏、毫無瑕疵的技巧、對作曲家意圖絕對“正确”的複刻,才是唯一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