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節的集體排練如火如荼,高二(七)班沉浸在破曉的創作狂熱中。然而,對于江燼而言,另一場更私密、壓力更直接的考驗正悄然逼近——莫裡斯教授的階段性考核。
考核安排在周五下午,一間獨立、隔音效果極佳的專業琴房。空氣裡彌漫着頂級鋼琴木料和保養油的冷冽香氣,無聲地強調着此地的專業性與不容侵犯的權威感。
莫裡斯教授,一位白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眼神銳利如鷹的德裔鋼琴家,端坐在唯一的聽衆席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等待檢驗精密儀器的工程師。
江振庭沒有出現,但江燼知道,考核的結果會第一時間、分毫不差地傳到父親耳中。“零瑕疵”三個字,如同無形的枷鎖,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頭。
江燼坐在那架價值不菲的斯坦威鋼琴前,指尖冰涼。他強迫自己摒除一切雜念——排練室裡林澈吉他solo的餘韻、夏婵充滿力量的舞姿、陳墨畫布上那道刺破黑暗的金光、宋言詩意的旁白……還有父親冰冷審視的目光。
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巴赫《哥德堡變奏曲》Aria那純淨、嚴謹、如同數學公式般精确的旋律線。
指尖落下。
冰冷的音符流淌出來,如同精密鐘表咬合的齒輪,每一個音長、力度、觸鍵都無可挑剔。節奏穩如磐石,分毫不差。音色純淨剔透,如同山澗清泉。這是江燼浸淫了無數個日夜、用汗水和絕對自律磨砺出的技藝,是他在父親嚴苛标準下賴以生存的堡壘。琴房裡隻有巴赫那邏輯嚴密、情感内斂到近乎禁欲的旋律在回蕩。
莫裡斯教授微微颔首,在評分表上快速記錄着。他的表情依舊平靜,看不出波瀾。
Aria結束。前三首變奏開始。
第一變奏輕快、流暢。江燼的手指如同精靈在琴鍵上跳躍,裝飾音清晰精準,節奏活力十足。完美。
第二變奏轉為g小調,略帶憂郁沉思。他的處理依舊冷靜克制,情感被嚴密地包裹在技巧的錦緞之下。
第三變奏是一首充滿活力的“吉格舞曲”。節奏明快,帶有複調性質。江燼的雙手精準地交織着不同的聲部,清晰、均衡,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演奏。
當最後一個音符的餘韻在琴房裡消散,空氣陷入一片絕對的寂靜。江燼緩緩收回手,指尖微微顫抖,掌心全是冷汗。他完成了。在莫裡斯教授面前,在父親無形的注視下,他近乎完美地複刻了“零瑕疵”。
他等待着宣判,等待着教授冰冷的、技術性的評價。
然而,莫裡斯教授沉默了幾秒鐘,才緩緩擡起頭。他那雙銳利的、閱盡無數天才與匠人的眼睛,此刻帶着一絲罕見的、近乎探究的光芒,落在江燼身上。
“江,” 教授的聲音低沉而平緩,帶着濃重的德語口音,“你的技巧,無可挑剔。精準度、控制力、對巴赫結構的理解,都達到了極高的水準。‘零瑕疵’,從技術層面,你做到了。”
江燼的心微微放下,但随即又因教授話語中的轉折而懸起。
“但是,” 莫裡斯教授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今天的演奏……讓我感到有些意外。”
江燼的心猛地一跳。
“尤其是在第三變奏,吉格舞曲的中段,” 教授的手指在空中虛點了一下,“這裡,左手低音線條的推進,我感受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不易察覺的……力量感?或者說,一種被壓抑的、想要掙脫束縛的……沖動?”
他的眼神仿佛能穿透江燼冰封的外表,直視他内心的波瀾,“還有這裡,裝飾音的銜接,比以往少了一絲刻意,多了一點……流暢的呼吸感?”
江燼的呼吸瞬間屏住,血液仿佛凝固了,教授發現了?!發現了他在那個瞬間,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了排練室裡林澈充滿爆發力的吉他solo?閃過了《破曉》中那段象征掙脫黑暗的華彩?他下意識地将那瞬間感受到的“力量感”,融入到了巴赫嚴謹的複調中?
“巴赫的音樂,不僅僅是邏輯和結構,” 莫裡斯教授的聲音帶着一種奇特的溫度,不再是冰冷的評判,而是帶着引導,“它深邃的内裡,同樣蘊含着人類共通的情感密碼——信仰的虔誠,理性的光輝,甚至……隐秘的掙紮與對自由的渴望。隻是它被包裹在極其精密的秩序之下。”
教授站起身,走到鋼琴旁,輕輕拍了拍那光滑的琴蓋:“孩子,完美的技巧是基石,但讓音樂真正活過來的,是演奏者注入其中的、真實的生命體驗和情感共鳴。哪怕隻有一絲,也能讓冰冷的音符擁有溫度。”
他看着江燼,目光中帶着難得的、屬于長者的期許,“今天的你,讓我看到了這‘一絲’。雖然微弱,但……是個很好的開始。繼續努力,不要害怕去感受。”
莫裡斯教授離開了琴房,留下江嶼一個人,站在斯坦威鋼琴旁,如同被雷擊中般呆立當場。
教授的評價……不是冰冷的“零瑕疵”确認,而是……肯定了他那“一絲”不該存在的“情感”和“力量感”?甚至……鼓勵他不要害怕去感受?
一股陌生的、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江嶼的心頭!那是一種被權威認可的、混雜着巨大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絲隐秘狂喜的情緒!他做到了“零瑕疵”,但更讓他心潮澎湃的,是莫裡斯教授對他那“一絲”越軌的“情感”的肯定。
這仿佛是對他内心深處那個被壓抑的、渴望掙脫“完美”枷鎖的靈魂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