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已褪去夏末的粘稠,裹挾着清冽的寒意,卷起滿地枯黃的梧桐葉,打着旋兒在柏油路上翻滾,發出幹燥的簌簌聲。天空是洗過一般的灰藍,高遠而疏朗。
青嶼中學組織了一場外出的秋遊活動,高二七班的隊伍,正蜿蜒行進在市郊的楓葉谷步道上。
空氣裡彌漫着草木枯萎後特有的、略帶苦澀的清香,混合着泥土和陽光的味道。學生們卸下了排練的緊繃,三三兩兩結伴而行,嬉笑聲、追逐打鬧聲、分享零食的咔嚓聲此起彼伏,給這蕭瑟的秋景注入了鮮活的生氣。
秦藹老師走在隊伍最前面,興緻勃勃地介紹着沿途的植物,夏婵和陳墨手挽着手,對着滿山層林盡染的紅葉指指點點,宋言則拿着小本子,邊走邊記錄着什麼,張昊和林澈正勾肩搭背地争論着昨晚遊戲裡的某個操作。
江燼走在隊伍靠後的位置,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微微低着頭。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羊絨衫,外面套着同色系的薄呢外套,整個人顯得愈發沉靜清冷,與周圍的熱鬧形成一層無形的隔膜。
深秋的寒意似乎比其他季節更能滲透他的皮膚,直達心底某個空曠的角落。他很少參加這種集體出遊,此刻身處其中,更像一個疏離的旁觀者。
目的地是一片開闊的臨水平台,幾棵巨大的、樹冠如金傘般的銀杏樹矗立着,金黃的扇形葉片落了一地,厚厚地鋪陳着,像一張巨大的、柔軟的地毯。
陽光穿過稀疏的枝桠,在金色的葉毯上投下斑駁跳躍的光點。家長們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幾乎是同學們剛到的瞬間,平台上的氣氛就陡然升溫,充滿了喧鬧和溫情。
“婵婵,這邊!”夏婵的媽媽是個氣質溫婉的女人,穿着一件柔軟的米白色針織開衫,手裡還拿着一條剛織了一半的、顔色鮮亮的圍巾,她快步迎上來,臉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悅,一把将女兒摟進懷裡,又嗔怪地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鬓發,
“看你這小臉凍的!快圍上!”她不由分說地将那條柔軟的圍巾繞在夏婵脖子上,動作輕柔又帶着不容拒絕的關切。夏婵咯咯笑着,親昵地蹭着媽媽的手,母女倆親熱地挽着手走到一邊說話去了。
宋言的爸爸戴着眼鏡,氣質儒雅,他笑着拍拍兒子的肩膀,遞過去一個沉甸甸的單反相機鏡頭:
“喏,你要的長焦,借到了。這山谷裡鳥雀不少,應該能拍到些好素材。”宋言眼睛一亮,小心地接過鏡頭,父子倆立刻湊在一起,低聲讨論起拍攝角度和光線,氣氛專注而默契。
張昊那邊更是熱鬧,他爸媽嗓門洪亮,一看就是爽朗熱情的人。張媽媽提着一個巨大的保溫袋,一邊往外掏還冒着熱氣的飯盒,一邊大聲招呼:“昊昊,快過來,媽給你帶了醬排骨、紅燒肉,還有你爸一大早排隊買的蟹黃包,趕緊趁熱吃,分點給你同學啊。”
張爸爸則用力拍着兒子的背,笑得見牙不見眼:“臭小子,記得趁熱吃啊。”張昊被拍得龇牙咧嘴,臉上卻是大大的笑容,接過飯盒就招呼林澈和其他幾個男生過去分享,頓時引來一片歡呼。
陳墨的媽媽安靜地站在人群稍外圍的地方,她穿着素雅的深色大衣,氣質沉靜如水。她沒多說什麼,隻是将一個小巧的保溫杯遞給女兒,又輕輕替她拂去肩頭的一片落葉。
陳墨接過杯子,低聲說了句“謝謝媽”,母女倆相視一笑,那份默契在無聲的靜默中流淌。
秦藹老師笑着和家長寒暄,感謝他們的支持。整個平台充滿了食物暖融融的香氣、家人重逢的歡笑和關切的話語,空氣都仿佛被這份溫情烘得暖了幾分。
江燼的腳步停在平台入口處,像被一道無形的界限擋住。他靜靜地看着眼前這幅充滿煙火氣的、溫暖的“秋日家宴”圖景。
那些擁抱、那些遞過來的食物、那些落在肩頭的手掌、那些親昵的呼喚和笑聲……每一點細微的溫情,都像一根細小的針,輕輕紮在他心上,帶來一陣陣細微卻清晰的刺痛和……難以言喻的空茫。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搜尋,沒有那個熟悉又令人窒息的、總是帶着審視和威嚴的身影。意料之中。
父親從不參加這種“浪費時間、毫無意義”的集體活動。他甚至能想象父親得知他要參加秋遊時,眉頭緊鎖、語氣冰冷地說:“練琴的時間又少了半天。江燼,你的時間經得起這樣揮霍?”每一次類似的“課外活動”,都會成為父親日後考核他練琴是否“松懈”的佐證。
“喂,江燼,傻站着幹嘛?過來啊,張昊他媽做的醬排骨絕了。”林澈嘴裡塞得鼓鼓囊囊,手裡舉着一塊啃了一半的排骨,沖着江燼的方向用力揮手,聲音含糊卻響亮。他身邊圍着一群男生,正熱熱鬧鬧地分食着張媽媽帶來的愛心便當。
江燼的視線落在林澈身上,少年穿着寬松的黑色衛衣,頭發被風吹得有點亂,臉上沾着一點醬汁,笑容燦爛得幾乎要融化這深秋的寒意。
他身邊沒有父母——林澈的父母似乎也缺席了。但林澈看起來毫不在意,他像一棵野草,在人群的熱鬧裡自在地汲取養分,生機勃勃。
就在這時,林澈的父親從人群後面走了過來。那是個身材高大、穿着皮夾克、留着一點絡腮胡的男人,氣質粗犷,和林澈有幾分神似,但眉眼間多了些風霜和随性。他手裡拎着一把民謠吉他,笑着走到林澈那群人旁邊。
“小子,吃獨食呢?”林父大手揉了揉林澈的頭發,惹得林澈一陣不滿地嘟囔。
“林叔。”張昊和其他男生都熟稔地打招呼。
“老林,來一首?”有相熟的人起哄。
林父也不推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動作熟練地将吉他往懷裡一抱,随意地撥弄了幾下琴弦,試了試音。
他撥動的不是複雜的和弦,而是簡單、流暢、帶着點布魯斯味道的即興旋律,輕松又惬意。他清了清嗓子,竟然就着這簡單的旋律,用一種帶着點沙啞卻充滿磁性的嗓音,哼唱起一首旋律悠揚的老歌。
歌詞大意似乎是關于遠行和歸家,帶着淡淡的鄉愁和溫暖的慰藉。
歌聲并不完美,技巧也遠不如林澈精湛,甚至有些地方的音準都有些飄忽。但那歌聲裡蘊含的、一種純粹的、放松的、甚至帶着點慵懶的溫情,卻像一股暖流,瞬間流淌開來。
林澈停止了咀嚼,靠在旁邊一棵銀杏樹幹上,抱着手臂,嘴角噙着一絲笑意看着他父親,眼神裡有種混雜着習慣、無奈,卻又藏得很深的孺慕。
陽光穿過金黃的銀杏葉,落在林父撥動琴弦的手指上,落在他帶着笑意的眼角皺紋裡,也落在林澈專注的側臉上。
空氣裡食物的香氣、琴弦的振動、男人低沉溫厚的哼唱、少年安靜聆聽的姿态……構成了一幅與“完美”無關,卻無比真實、無比溫暖的畫面。
江燼站在那裡,像一塊被遺忘在深秋曠野裡的、冰冷的石頭。
他從來沒有聽過父親唱歌,甚至……從未見過父親臉上出現過像林父此刻那樣放松、帶着點慵懶的笑意。父親的臉上,永遠隻有嚴謹、肅穆、審視,以及對“完美”永無止境的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