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外人而言,上峣仙宮和雲瀾府的這幾位仙尊,多數時候隻活在畫像裡。其中以雲瀾府的這位三府主尤甚,仙界傳言,一出雲瀾府,提着燈籠都難找到其人的行迹。
于是風花雪月台群情激動,灼熱視線能把人望穿,可惜賞花台的高座隔得太遠,還過分地布置着裡三層外三層的仙障,叫衆人隻能從花枝間隙窺得一二。
晚間,賞花會到了後半程,城主雁歸君撤掉仙障,步入賓客席中,說道:“在座各位,今夜有賞心樂事,與其對坐小酌,不如花下問友,把酒言歡!”
言下之意,坐觀花開的時辰已過,諸仙可以起身走動、遊園互訪了。
席間苦苦守候已久,聽聞此言,放開了手腳暢懷遊玩,論道對飲之輩比比皆是。
風花雪月台人聲愈盛,而有一小撥蠢蠢欲動的神仙們瞄準了時機,迫不及待地飛向高座!
——除開在列的侍從,此刻席上已經空無一人。
一個仙者震驚道:“仙尊他們人呢?!”
後面幾位神仙七嘴八舌道:“對啊對啊,仙尊們都去哪裡了?”
“正是說了,幾位仙尊怎麼都不見了?”
侍從如實相告:“三位仙尊前刻各自離席,去往城主府内衆院觀花了。”
“什麼!已經離開風花雪月台了?!”
“城主府這麼大,要去哪裡才能見到他們啊?我們可是還有大把的仙法想請他們讨教呢!”
“不管了,快找!”
……是了,各地風雅會崇尚的追仙,向來是隻管抓住機會、必要好好地和仙界大家研讨一番道法的。
此番響動和沈欺無關,他一直蹲在後排吃茶看花,其後更是從席上找見了槐花酥和糖漬山楂,難得看見熟悉的人間滋味,沈欺一把拿過兩袋,品嘗得樂不可支。
沒能吃到一半,飛來一連串花瓣,拼湊成一紙花箋。上書:渡苦花已開,速來醫仙院。
是小舒仙子在尋他了,沈欺拍拍衣角,把花箋揣進懷裡,拎着沒吃完的兩袋子小糕點,轉頭離開了風花雪月台。
從風花雪月台到醫仙院的路上開着片瓊花林,從林間遠眺,可見浮空一座恢弘樓宇。
樓閣足有百來層高,機關陣法将其合圍在内,隐隐可見森嚴守衛。沈欺昂首,遠遠地辨認樓頂匾額的字迹:珍寶閣。
珍寶閣附近人煙寥寥,隻有這片繁盛的瓊花林,遇上了花醒之期,花勢開得正好。
沈欺沿着林間小徑信步而行,周遭頗顯清淨,不時有探出的花枝擦過肩頭。
小徑曲曲折折,蜿蜒出一個轉彎,他也随之變換方向,便在不經意時,撞見一道雪白人影。
還未來得及思慮,腳步已不自覺放緩,乃至駐足停下。
不遠處,密密匝匝的瓊花懸于枝頭。而在花下,立着一位提燈的白衣仙尊。
沈欺:……世事弄人。
想不到風花雪月台衆仙傾巢而出也找不見的仙尊,居然輕而易舉地讓他給偶遇了其中一位。
作為一個向往閑散的人,沈欺一貫對追仙、論道、鬥法等耗費心力的事情避如洪水,天可憐見,他隻想當一個安靜的過路人,半點都不想和腥風血雨扯上關系。
此夜月影婆娑,花下,白衣仙尊垂眸,凝神注視一枝瓊花,似一個等待的姿态。
少頃,枝上數朵瓊花緩緩而綻,伴着月華垂落,越顯清潤。
而那觀花的人自成一景,比之花景更甚,是可入畫的風景。
在風花雪月台時隔得稍遠,雲端仙尊的面貌,沈欺隻看了個囫囵,此時看得分外清楚了,可算是稍稍理解小桃子等人的贊詞。
世人皆不同程度的喜好容色,神仙妖魔亦難以幸免。若論容貌風姿,這位雲瀾三府主誠然堪稱無雙,一眼見之而難免心神恍惚,無怪乎贊歎者鋪天蓋地。
若是毫無防備、甫一面對着這麼個翩翩公子本尊,着實是很難不看得一個愣怔的。
然而沈欺逼迫自己保持了非比尋常的清醒:公子觀花固然風雅,但他急着治病救命,既然去往醫仙院的路隻有這一個方向,就不要怪他被迫做一回煞風景的路人了。
沈欺從花樹遮掩後轉出來,沿着小徑前行,慢慢接近了月下仙人,卻在即将進到那人視線前,蓦然一轉。
沈欺把這一番動靜放得幾不可聞,目不斜視地繞開有人所在的那一頭,迅速換到另一側小道,與身後人背向而去。
當他走上截然相反的那方道路時,吹拂過一陣無聲的晚風。
白衣仙尊因此微微回首,隻見得一個離去的背影,依稀被花與影淹沒了。
林中另一側路上,前方依舊是大片大片的瓊花。
沈欺一路循着醫仙院的方向而去,眼見着到了瓊花林的邊緣,再往前繞幾個彎,景色陡然一轉。
花樹反常地茂盛起來,仿佛重回林間深處,而眼前一花一木,也越來越眼熟。
沈欺心覺不對:他這是……又來到了花林的入口?
這片瓊林裡一定設了些機巧,沈欺仔細觀察左右繁花,可惜他于仙界的陣法知之不多,搜尋過後毫無所獲。
摸索着探了幾遍,前路依然無果。
最後兜兜轉轉,他竟是又回到了起初的地方。
那道雪白人影,還伫立在原地。
這下子,往前勢必要和人撞個正着,往後是走不出去的迷陣,沈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覺無處可去。
沈欺一陣躊躇不決,未想過他氣息已經停伫許久,足以讓此間另一個人察覺。
有人早已注意到身後多出一人的氣息,見着一個黑發清瞳的人影左右顧盼,似舉止不定,終究是提了燈,向其行去。
轉瞬,一道白衣翩然似雪,在沈欺身邊止步。
那人溫聲道:“仙友,可願同行一程?”
……不妙。
這不該來的一刻,總歸還是來了。
有一番天降而來的好意,沈欺卻在婉拒和接受之間掙紮——眼觀四下無人,最終決意妥協。
沈欺隻好裝作他剛剛到過這裡卻選擇繞路走開的事情從未發生,不想招惹麻煩所以故意避開仙尊的想法更是裝作從不存在,沒将九曲回環的糾結表露出來,回了對方一道挑不出差錯的笑:“一時識路不清,仙尊見笑了。”
蔚止言分明早已知道眼前人是去而複返,看穿了他的窘境,全不見消遣之意,更無半點故作高深的派頭,眉眼展露出溫文有禮的笑意:“瓊林裡布有迷陣,止言正要往别處尋一株奇花,仙友如願,不若與我同行吧。”
沈欺與之對視,正正撞進那人蔚然清澈的一雙眼瞳。
他這才發現,眼前的仙尊,竟生的一雙桃花眼。
隻是他舉止端雅,笑意清湛,生生将滿眼桃花化作了濯濯溫玉。
這個神仙,體貼人的本事未免也太好了些,就如同不墜紅塵,從未沾染過倥偬世事。
沈欺回想起他被小桃子推薦閱覽的,關于銜雲公子的無數賦文,除了吹捧容貌,大多是誇贊公子無雙、心如稚子等等等等。
沈欺摘掉重重華麗辭藻,粗略比照一番,頌詞說的還算貼切。
蔚止言本尊,的确像朵純澈無瑕的白月光,看起來過分溫柔無害。
天上掉下來的引路人,不要也隻得要了。沈欺諸多心念閃過,面上仍是像個初遇仙尊的陌生人,客客氣氣道:“如此,多謝仙尊美意。”
蔚止言提燈在前,沈欺在後,兩人從盛放的瓊林間穿行而過。
繁花不語,夜空靜谧,一路片刻無言。
不多時,天邊忽有燈光湧起,乍然将夜色照得猶如白晝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