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修算着日子,等一個說好了很快回家的騙子。
他拿了貼身的記賬本本,在上面一筆一劃地寫着正字。
第一個月 未歸
這時候春天已經到了尾聲,空氣中彌漫了一點夏日的微醺香氣。
楊修浮躁地扯了扯衣領,滿不在乎地叫人擡他去了賭場。
今天手氣不太好,輸了點。
輸赢對他來說本就不是什麼小事,他對這種憑運氣和實力的遊戲一向熱衷。
楊公子潇灑地揮揮扇:“回府。”
第二個月 未歸
楊修不在意地寫了一豎,然後把本子扔到了桌上。
“公子!廚房今天炖了排骨,小竹給公子留了最大最大的一塊!公子快來嘗!”
唧唧喳喳的聲音很像麻雀,自從把她救回來,整個楊府都熱鬧了好多。
他懶懶地坐着,“吵什麼,本公子知道了,再大聲嚷嚷就扣你工資。”
唧喳聲隻是頓了一下,聽清他說的什麼過後又開始響了起來,楊修有些詫異地擡頭:“你不是最怕……”
他停下了。
楊修看到小竹站在窗外回頭,笑容很爛漫:“夫人才舍不得扣小竹工資呢!您這招隻有對大姐姐管用!大姐姐才會信公子!”
楊修慢慢放下了搖晃的扇子,好久後才回神。
他自嘲似地笑了一下,輕聲道:“是嗎。”
第三個月 未歸
墨迹似乎重了點。
夏雨淋淋,潮得很,衣服黏在身上難受。
天悶,賭場不想去,飯也不想吃。
爹娘出遠門了,小竹回不知道哪個鄉下探親,又是探親。
臨走前給了她一大袋子的錢,備好車馬和一兩個随侍,這丫頭就感動得不行。
她眼淚汪汪地說公子對她真好。
好嗎?這就叫好嗎?
那她為什麼沒有說過這句話。
她覺得本公子對她不好嗎?
本公子哪裡對她不好了!
楊修突如其來的憤怒來的莫名其妙,他回屋粗暴地翻開那本被陰雨染潮的小冊,憤怒地在未歸後面寫了三個字:蠢女人
第五個月 未歸
賭場赢了個盆滿缽滿,回家的路上發尾都透着喜氣。
就是娘看着他十分擔心:“德祖啊,是不是身上不舒服啊?娘給你請郎中來。”
楊修搖搖頭,提起精神安慰袁夫人:“娘,我沒事,您别擔心。”
袁夫人卧在膝上的衣服才制了一半,正在專心緻志地繡着,眼神可能有點不好了,即使添了好多燭火,還是看得吃力。
楊修接過她手裡的針線,輕松就穿了進去,袁夫人眉開眼笑,喜呵呵道:“我們家德祖真棒。”
袁夫人一針一線認認真真地縫着,一邊道:“這是給大丫頭的冬裝,等大丫頭回來,冬天也快到了吧,拿我當年剛嫁入府時的衣服改的,一定很好看。”
“娘的眼光年輕時候可是很刁的,你爹當初送我的衣服都土裡土氣,一點都不時興,第一次收我就随口一句,不太好看,你爹就急着把汝南所有當季的衣裳都買下來送我,那麼長的一列列馬車,裡面居然裝的都是衣服,險些被我父親罵得狗血淋頭,說他奢靡招風,不懂收斂,他低着頭挨訓,我就站在屏風後瞧,我父親罵人很厲害,可是他一點也不反駁,一個勁道歉,父親問他,非要娶嗎?你猜他怎麼說?”
楊修認真問:“父親怎麼說?”
“他說,非娶不可,此生不納妾,不添房,不平妻,隻有我一個愛人。”
“從那時候我就知道我看對了人。”
袁夫人扯斷縫完的線頭,輕輕拍拍呆愣的楊修:“德祖呀,你是我們的兒子,你敢愛敢恨,愛憎分明,有時候其實可以大膽一點,不是所有賭局都能預測,不是所有人都注定輸赢,不試試看怎麼知道結局?”
楊修的眼神從迷茫轉為困惑,他無意識反握住袁夫人的手,一瞬間好像回到了小時候,那段沒能依偎在母親身邊的日子,他問道。
“娘,我是不是對她很不好?我連一件衣服都沒有給她買過,她連走的時候穿的都是來時那套衣服,髒兮兮,黃仆仆,我應該給她買一件的……小竹都有……楊家的女兒怎麼能這樣……”
他突然擡眼:“不……就算不是楊家女兒,她也不應該這樣……”
楊修無助地看着袁夫人,居然泛出從沒有見過的可憐樣,隻有對面是至親至愛的母親,他才能打開心裡的天窗,讓那些午夜夢回折磨他許久的話說出口:
“我以前打她、罵她,我踹她下馬車,賭輸了瞪她罵她,明明是我運氣不好,被劫持了害她受傷,拉她上馬車還踢她一腳,我、我……小竹都有馬車和侍衛,她一個人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知道就敢來荊州找我,一見面就被辱罵,被扇耳光,一個女孩子……女孩子……她還很開心地向我讨誇,我卻掐……掐……”
楊修說不下去了,哽咽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角落裡,最終爆發成壓抑的哭泣。
“好了好了德祖,娘知道,娘都知道……”袁夫人心疼地抱住她的孩子,十幾歲的少年在她懷裡顫抖成一團,好似脆弱得像剛剛出生的嬰兒,在安全溫暖的懷抱裡展露出所有的不安和恐懼。
嗓音破碎得厲害。
“娘……她是不是生我的氣……再也不回來了……”
“不會的,大丫頭答應過娘,會很快就回來,和德祖在一起的。”
“真、真的?”
“嗯!娘什麼時候騙過你呀,德祖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等冬雪飄了,春花開了,池塘結成了冰,樹上長滿了果子,大丫頭就回來了。”
第十個月 未歸
“你确定要加入繡衣樓?事先說明一點,本王沒那麼多錢付給你。”
楊修不耐煩道:“說了要就要,鄉下親王那點錢誰稀罕?”
廣陵王問一旁的副官:“能給多少錢?”
算盤噼啪的聲音特别響:“大概就……這個數……”
廣陵王皺眉:“啧……你真是……比地主還能壓榨。”
“沒我繡衣樓早垮了。”
楊修才不管他們說什麼,他站在桌旁看着書架上挂着的繡衣樓檔案,一圈圈掃過後終于看到了你。
你原本笑起來很可愛的模樣被畫得面目全非。
楊修微微捏緊了拳頭。
所以跟着鄉下親王賣命有什麼用!連張畫都畫不好!
“那讓傅融帶你去看看樓裡的布局,再考慮考慮加入哪個部門。”
“她隸屬哪個?”
“嗯?”廣陵王一瞬間就反應過來,笑了一下:“閑人。”
楊修瞥了她一眼,抱着扇子踏出了門檻,隻留給廣陵王一句答複。
“那就閑人。”
第十四個月 未歸
終于等到了一通聯系。
聽到她的聲音的那刻,久違的感覺越過時空傳到心裡。
他比廣陵王還顯得着急。